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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19节

    梅长生抱住他的小团子,轻声哄道:“对不住,阿耶回晚了,让宝鸦担惊受怕了。宝宝不哭了,当心皲脸。”

    他抱着宝鸦起身,看着眼睛通红的梅豫和梅珩,亦是道了句对不住。

    “为父保证,往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前日公主府里的除夕夜过得惨淡,三个孩子哪怕心里再笃定父亲无恙,终不免惶惶,若不是梅长生回了,他们过完年便要去蜀寻父。一家子进了殿,密密围在熏笼旁,劫波余后,自有无穷的话说。

    宝鸦粘在父亲的怀里不下来,看见父亲了,心踏实下来,也活泛起来,望着阿娘的眼睛道:“阿娘的眼睛都哭肿了哩,”又表功一般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也是。”

    宣明珠轻咳一声,视线微微闪烁,“你爹抱累了,宝鸦过来。”

    梅长生没有放,搂着小姑娘,往明珠那粉肿的眼皮上瞄一眼,微笑道:“童言无忌。”

    过了晌午,宣明珠撑不住困,去歇午觉,宝鸦便蹭掉小皮靴上榻挤在爹娘中间。

    一家三口久违如此一榻同眠,梅长生搂着娘俩个,轻抚小的头发,再抚抚大的头发,“睡吧。”

    “爹爹,阿娘唤我遂遂啦。”宝鸦把脚丫踩在阿耶身上,很快活地与他咬耳朵。

    宣明珠离得那么近,分明听见了,闭着眼睫梢微颤,拍了下被子底下的小屁股,只当自己睡着了。

    梅长生望着她佯睡的容颜,目光清淡。

    咦,爹爹为什么没有很高兴的表情呢?宝鸦不解地眨着大眼睛观察爹爹,后者拍拍她小脑袋瓜,用口型道:“乖乖睡。”

    *

    昨夜折腾得太厉害,开始是装睡,后来宣明珠不觉便真睡着了。

    这一觉心里不再有挂碍,在意的人触手皆在身边,便睡得悠长。待醒时,已是申牌时分了,宝鸦还抱着她呼呼睡着。

    梅长生不在身边。

    宣明珠轻手轻脚地为宝鸦掖好被子,下榻,问澄儿他人呢。澄儿轻声回道:“大人和二公子在左书房里,大人说是要问一问公子的书。”

    宣明珠听后失笑,这个人,一刻也不得闲。提起看书,又想起他的那双眼,读书人的眼睛是最宝贵的,真出点什么闪失,他嘴上不吭不响,依他求全的性子又怎么受得了。

    她压声对澄儿道:“我记得有个治雪盲的偏方,用豆乳还是什么来着,你去查准了来回我。”

    澄儿应是。说起来,她如今面对梅大人有些怪臊的,之前还那样敌视人家来着,后来又求他救公主,再之后又听说了梅大人取心头血的事儿,林林总总,心里又惭又愧,欲要说什么,动了动唇,不知从何说起,还是退了出去。

    这厢书房中,梅珩听完父亲细细一番讲解后,阖上《五朝会要》道:“孩儿无不解之处了,父亲辛苦。”

    说罢,他见父亲还一味盯着他瞧,忽有些心虚,不自觉移开了视线。

    梅长生手指间把玩着一支绿沉檀小羊毫,似笑非笑:“听闻珩儿日前病了一场,如今可好了?”

    “回父亲,”梅珩马上立起身,不敢抬头:“都大愈了,劳父亲记挂。”

    梅长生微微沉眉,将笔撂在案上,“你知错吗?”

    梅珩静了静,情知瞒不过去,轻轻喟一声,撩袍而跪:“孩儿知错。”

    “错哪儿了?”

    “孩儿不该装病欺瞒母亲。还有……”梅珩低头,“我不该用损伤自身的方法达到目的。”

    那一日法染来府,他为了不让母亲去见他,刮下一点书房屏风上用作装饰的金乳石服下,以致呕泄,留母亲在身边陪他。

    “原来你很知道!”梅长生低头看着少年干净没有锋棱的脸庞,语气隐隐发厉,“上回在船上我怎么说的?你身上有何不适说出来别忍着,二公子好高招啊,这回直接自己给自己找毛病受。”

    “我与你母亲之事——”

    他顿了一下,终究是不忍心,拉少年起身给他轻掸衣袍,换了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倘若我求不得你母亲回头,是我自己没本事,再如何艰难,我从未打过子女牌来算计她。靠儿子自残来助我,梅长生还有脸在世间吗?”

    梅长生目色深沉地望着他:“珩儿,你别学我。”

    梅珩先前都默默地听着,直到这一句,惊讶地抬起头。

    他听见他一直视若榜样的父亲一字字对他道:“世上有一个梅长生就够了。你学你母亲也好,学你大哥也好,学你小meimei也好,怎么高兴就怎么活,不苛求自己,便是父母对你全部的寄望。听得懂吗?”

    梅珩注视着父亲,他发觉父亲这次回来,眼里总似有一篷化不尽的雪,即便看着母亲笑时,那片浅浅的清寒亦无法暖融。

    他年纪小,许多事想不通,不过:“孩儿记得父亲的话了,孩儿会好生琢磨。且先向父亲保证,不会再伤害自己,欺骗母亲。”

    “是啊,能别骗就别骗,你母亲发起火,”梅长生缓和了神态,小指挠挠眉梢,“还挺难招架的。”

    而后他又问了梅珩一个问题,“你怎知我要防着法染。”

    “去年重阳离京那天,”梅珩不敢隐瞒,觑着他小声道:“法染国师出城来送行,孩子瞧见了父亲看他的眼神……不善。”

    梅长生嗤声笑了,言淮说得不错,这是个亲儿子。

    他起身揽着少年的肩头,与他看向窗外的落日:“放心,他欠咱们家的,我会一笔一笔的讨回。”

    再令他百倍奉还。

    我受过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法染,如今轮到你了。

    “尊师。”

    护国寺,侍者转进竹林精舍,向做完晚课的国师附耳道:“昨夜梅鹤庭歇在了历代帝王赏功臣的含麒阁,大长公主亦宿在翠微宫未曾出宫。”

    蓝瞳高僧静了许久,他出身宫闱,最知这两地,相隔几许近。半晌,法染慢慢念出两字:“阁,老。”

    僧人忽又笑了,海青袈裟为他一张冶丽出尘的脸孔渡上一层庄严:“做了天下第一臣,我倒要看,你还怎么得到天下第一人。”

    ——“父亲笑什么?”梅珩侧过头问。

    梅长生愉悦地弯起嘴角,“我笑有人大梦未醒,不知劫难将至。”

    第98章 墨梅

    初三夜里又下了场新雪,青鸢殿的宫人知道大长公主的规矩,雪停后不待天明,便扫净了,连那亭顶枝头的积雪也想法儿清理了去。

    只在宫除下的空地上,特意留出整整齐齐的一块,是给小小姐堆雪人玩儿的。

    宝鸦清早起来果然很开心,由宫人侍奉着穿戴好了,宣明珠领着她出去堆雪人。

    便见一大一小两件鲜红的大毳斗篷,忙着来回滚雪球,琉璃白雪间,宛如两只翩跹的蝶。

    先前心心念念要为女儿堆雪人的梅长生没这样好待遇,大长公主不准梅阁老碰雪,勒令他止步在殿阶上。

    “周太医说了,你受不得寒气,便瞧着我们玩儿吧!”语气里说不清是关怀多些,还是炫耀的促狭多些。

    梅长生淡笑,下颔低敛,便压住了出锋的狐领,一圈白绒衬住那张清冷的脸孔。几缕朝阳透过朱红抱柱洒上那身及地的长裘,白衣渡金。

    他手里渥一只满天星暖手炉,拢袖倚门瞧她们。

    梅珩也裹了件白裘站在父亲身旁,他二人如今是家里的头等矜贵人,冷不得也热不得的。看阶台下母亲玩耍起来和meimei如出一辙的笑脸,他不由道:

    “父亲觉不觉得,母亲和阿妹有时真的很像。”

    说话间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堆成了,宣明珠和梅宝鸦最后拍手夯了夯雪人肚皮上的雪,同时扭脸望来,一人顶着一只红鼻头,话音出口合了辙:

    “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梅长生含霜咀雪的瞳仁里映着她们母女,一脉相承的精致眉眼、明媚梨窝,还有那雀跃的声调,是很像的。

    他道好看,待她一上阶来便拉过她的手渥在掌心间。宝鸦在旁呵拢着自己通红的小手,见状眨眨眼,没接二哥哥递来的手炉,矜持地向梅大一伸手:“喏。”

    梅豫翻了个斗大的白眼,有什么奈何呢,只得递出衣袖。

    结果这妮子直接把两只冰凉的爪子都探进去,粘住温暖的皮rou就不撒手,拔得梅豫倒嘶气,自己咯咯直乐。

    “进殿吧,仔细吹伤了,晚上耳朵痒。”梅长生发话,宝鸦又回头看了眼她的胖雪人,便和哥哥乖乖进屋烤火。

    梅长生已在翠微宫留了三日,陪在孩子和她身边,是一段难求的静闲时光。自然,在外人看来,这位新擢的内阁中书令是一直住在含麒阁的。

    外臣久留宫闱,到底惹人非议,纵使皇帝那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催促,至多不过初五,便差不多该出宫,准备着面圣了。

    这厢才入殿,澄儿捧着一只髹漆海棠食屉进来,告诉公主东西取来了。

    宣明珠听后打发孩子们去下棋玩儿,拉着梅长生进暖阁,让澄儿把东西放在炕桌上,看了不声不响的梅长生一眼,按着他坐在榻边。

    “是什么?”梅长生随她怎样摆布自己,随势坐下了。看着她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牛乳来,初时以为是叫他喝的,却听宣明珠道:“这是人.乳。我查了医典,说这个治雪盲,早晚滴一次眼,可以保养眼睛,你试一试。”

    梅长生剑眉扬动,没料到是这东西,“不要,什么人的脏东西。”

    “是良人妇的……”记起这人一向有洁癖,宣明珠不好说太细,给他用的东西,她自然也力求洁净,难道还会坑害他不成。

    “不要。”

    无论她怎样劝,在此事上梅长生非常坚决,说不用便不用。到最后宣明珠无法,只得退而求其次,用牛乳来代替。

    这东西好寻,不一时便煮沸了晾凉送了一碗进来,宣明珠接过时还嘀咕着,“就你讲究多……”

    而后她的话音一顿。

    她瞧见了那白瓷碗旁边,放着一根滴眼用的中空细竹针。

    随处可见的物什,却令她一瞬联想起梅长生经历过的那场劫难。那日姜瑾说的话在耳边响起——

    “竹针可去腥,可也比铁针粗一倍啊。”

    因为第一碗药她闻出了血腥气,所以他宁愿付出多一倍的风险,承受多一倍的疼,用竹针穿心。

    沉默仅一许,宣明珠很快眨去眼里多余的水气,掩了神情,取针蘸了牛乳回身说:“我帮你。”

    梅长生移开视线,嗓音清沉:“有劳殿下。”

    他分明瞧见了,但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坐一立,宣明珠膝盖挨着他膝盖,俯身向前微倾,扳开他的眼皮。

    一股幽香的鼻息打在他唇髭间,她让他仰头,梅长生便仰头,那枚暴露得更明显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宣明珠的注意力却全在他眼睛上,小心滴入后,让他闭眼,梅长生又闭上眼。

    宣明珠道声好了,让他多闭一会儿,拈起帕子给他擦眼角流出的渍。冬日暖阳的熙光透过窗,安静的光景,一时谁都没说话。

    梅长生闭着眼,忽精准地牵住了她的手问:“殿下是怜悯我吗,因此才容我亲近?殿下是要还我吗?”

    目光正落在他胸口处的宣明珠吓了一跳,转眼看去,男人却仍是闭着眼的。

    她电光石火间明白了,这几日他眼神中偶或闪现的沉郁之色从何而来。当下她又是好气又是无奈,甩开他的手问:“那么你当初是因为想拿这个挟我,所以才取心头血入药吗?”

    “不是。”梅长生瞬间睁开眼,许是偏方有用,他的眸子泛出曜石的光泽,“我从未敢以此做筹码希求你原谅,也不是自残,也不是别的。只是当时以为你病了,想为你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