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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江小蛮入宫时,她阿耶正独自一人于殿内饮酒赏乐。 景明帝正不快,神思恍惚间见了女儿一如多年前未及笄时穿戴,粉团儿般的脸上,是与自己多有肖似的眉目。勾心斗角的儿子子侄们,他早就腻烦了,这时候见了女儿,当即唤去御座旁,问她起居饮食。 殿中乐手正奏曲项琵琶,调门柔软音色绮丽。 江小蛮陪着父亲也饮了口酒,忽的合掌憨笑着说了句话。 “呵,若论琴技,这世上哪个又能比得上高宗。”景明帝残暴,鲜少能遇着不怕自己的人说话,又着实见了女儿喜欢,酒意下也就有些忘形,“蛮奴,随朕来,阿耶叫你听听这世上最绝的琴音。” 原来这把五弦就放在皇帝日常安寝之处的密室内,景明帝亲牵了女儿的手进殿,连手底下侍奉了二十年的宦者都喝令留在了外头。 揭开墙头的一幅山水古画,又伸手在墙上有节奏得叩击数下。墙体分开,后头竟是个不大的密室。 皇帝亲自晃着身子,矮身进去片刻后,抱着个半人高的木盒子跨了出来。 他又去床头小屉里摸了块六角形的铁块来,按在木盒子的锁眼处,轻巧一转,机括咔哒响了下,曲项螺钿紫檀一把五弦呈现而出。 做这些的时候,景明帝丝毫没有避着女儿。 但见琴身古朴,断纹回旋蔓延,黑亮典雅的油光木香,昭示着岁月的痕迹。 “这就是太爷爷的琴吗?”江小蛮素来眼里无贵贱,可对着这么个举世难觅的孤品,却是难得的小心谨慎。 她谨慎,江玮虽饮酒,却是更谨慎。 “去去,有这么乱拿琴的吗?”明明她已经手脚极轻了,可景明帝仍是快速将盒子收了回去。 “噫!阿耶刚还说若喜欢,赐与蛮儿也没甚。”虽是奇怪这么把旧琴也要如此宝贝锁着,她却也唯恐景明帝真的不舍得给,自己白来这一趟,当即急得叉腰鼓脸:“看来阿耶心里,一件孤品就比蛮儿要紧了,那就恕女儿告退了。” 说罢,也是狠了心佯作要走。 江玮虽对先皇后薄情,早些年却是对独女爱的如珠似宝。据说江小蛮一岁上就会喊人说话的档口,其他也还年幼的皇子,竟是连着数月都没能见着皇帝一回。 因了天师的谶纬,本就对女儿愧疚多年,如今只要她婚事一定,诸恶俱解,景明帝难得清醒之际,年纪大了,便总想无限度地宠着女儿。 他半梦半醒地瞧了眼曲项上下,犹豫了片刻,当即捧着木盒子上前。 “说好了,此琴虽说不上多贵重,却是我大凉至宝……” 还没待天子再多啰嗦两句醉语,江小蛮诡计得逞般,朗声说了句:“多谢阿耶,阿耶最好了!” 说罢,动若狡兔般的,一手合上木盒子抱过,连带着景明帝手上六角形的奇怪钥匙也一并拿了,福了福身一溜烟地就告退去了。 留下话还未说完的皇帝,晃着身子紧跟了几步出殿,神色颇为落寞地瞧了女儿蹦跳着远去的背影。 一旁许太宦忙上前,察言观色后问:“陛下多饮,可要歇中觉?” 景明帝心口愈发空荡,烦躁纠结着:“不歇,无趣的很……速速寻两个胡姬来陪朕。”眼中浮上厉色邪气,分毫不见方才慈和长辈的模样。 . 公主府暖阁,曲项琵琶的螺钿被擦得发亮,五条年代久远的丝弦被膏脂涂得顺滑。 才从闽宁寺施粥出来,提耶就被候在山脚下的随从小四带了过来。 数月来,折损死士空劳钱财,还牵累了好几个内宫的无辜寺人,最后终于探知了它的所在,天子卧榻,却是他们用尽一切法子,都无法靠近的。 然而就是这样不可能得手的机密,如今就这般轻易放在了眼前。 提耶望着几案上随意横置的古朴琴体,一时间心绪翻涌,右手微不可查地握了拳。在望向几案后的小姑娘时,转瞬又松开了。 江小蛮还是中午的那番打扮,她自以为了解面前这把琴的分量,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比起自己寻的那些糕点罗衣,这把太爷爷的御用制琴,才是她寻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公主费心了。” 压下心头情志,提耶侧身朝圈椅上坐了,抱琴在怀,珠玉零落噼里啪啦得调了音,就试着弹拨了起来。 曲子是他日常多吹奏的,以这五弦奏出,却是气象愈浑,又是另一番日月。 江小蛮痴痴地听了开头,辩了曲子,一时受曲音感染,当即取了自己的箫来,同琴音相和起来。 忽的五弦并声,萧音突兀。 听出了她的错漏,圈椅上的男子眉角微动,一手抱琴,另一手示意她递箫。 “这处气音回转不对,公主且听。”说着长指按孔,音色呜咽绕梁回旋。 示范完了,他将紫竹箫重新递回,就见女孩儿粉团似的脸上,rou眼可见得殷红了一片。提耶后知后觉,顿时从千里外的故国河山里回过神来。 他猛地从圈椅里站起,仍是单手抱着琴,几个转念间,就要被纷乱思绪搅扰。 “实在是此琴音绝……唐突了。”说着他眉峰耸起,显是奔走一日疲累了,“公主若是首肯,但借此琴一宿。” 正在心悸的少女抬眸,当即回道:“你只喜欢便好,往后就留着吧,不必还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