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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裕此人出身士族,自也与寒门庶族泾渭分明。然因其早年多为崔恪峤之锋芒掩盖,心中对崔氏颇多不满,如今终得掌权,自然亦处处压制崔氏。 孙宽与崔萱若能成婚,不但可缓朝中士庶对立之局面,更可断了崔淮与其他权贵士族联姻,借此保他仕途的念头。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他自然愿为。 观今日周夫人之举,也的确如此。 她定是得了苏裕的授意,今日当着诸多士族妇人的面,将此事道出,好令崔淮日后不得否认,也教他难再替崔萱于士族间议亲。 想来过两日,苏裕还会说服太后,求其促成这桩婚事。 此时众人已又将此事撇在脑后,说起其他趣事,阿绮悄悄凑到苏后耳边,耳语道:“太后,阿绮已想明白了,愿为了陛下与太后,暂与那郗翰之安然共处,只求太后也能帮帮我家阿秭,成全她与孙参军这桩婚事。” 苏后略显疲惫的面上精光一闪,意味深长望着她,趁旁人不察时,欣慰地轻拍她手,道:“好,只要阿绮愿好好的,舅母万事皆可依你。” 阿绮微笑,静静垂眸。 …… 傍晚归去时,阿绮未再与苏后同车,却与崔萱一道。 崔萱心中压着事,自午后便魂不守舍,此刻得与阿绮独处,方将担忧问出:“阿绮,你说今日这般,当真能成事吗?” 阿绮自知晓她问的,乃是她与孙宽得婚事,遂安慰道:“阿秭别担心,方才我偷偷求了太后,太后已答应我,会成全你与孙参军,想来苏相公也会出手。” 崔萱始终觉七上八下,听她这般说,稍稍安心,深深吸气,镇定心神。 阿绮道:“只是,今日堂嫂应已察觉阿秭的态度,想来归去后,堂兄少不得要责备阿秭。” 崔萱想起方才登车前,谢夫人拉着她恨声嘱咐,不许往菱洲岛去,不由黯然苦笑:“我既想嫁他,便早知要受兄嫂责备……可即便这样,我也不后悔。早先我已听说,兄长有意将我许给一位皇室宗王,那位宗王——似乎性情有些乖戾,府中妻妾众多。若我嫁孙参军无望,大约会逆来顺受,听从兄长安排,可如今不同,有你帮我,我绝不愿再嫁他人。” 她稍有感慨:“只是我从未想过,你我姐妹身在世家,有一日竟都会嫁给寒门武人。” 阿绮闻言,下意识透过被微风拂动的车帘,望向前方不远处,端坐于马上,缓缓前行的郗翰之,心下一片戚戚。 她平静道:“身份如何,并不重要。我肯帮阿秭,只是因觉得孙参军待阿秭的情意弥足珍贵,若阿秭嫁给他,他定会百般呵护,不教阿秭受半点委屈。况且,我也存着私心。” 说着,她握住堂姐的手,郑重道:“若以后阿秭真能嫁给孙参军,随他去往别处,盼阿秭能给我一处容身之所,安度余生。” “阿绮……”崔萱一愣,不知她为何忽出此言,想起前两日她皆与郗翰之分局,不由问,“你与郗使君,可是出了什么事,感情不和?” 阿绮望着堂姊真挚关怀的模样,鼻尖微酸。 她摇摇头,含泪笑着伸手抱住堂姐,如幼时一般依偎在她怀中,撒娇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人心易变呀,谁知晓日后到底会如何?阿秭,难道你不愿给我留一席之地吗?” 崔萱回抱着她,轻叹道:“是啊,世事无常。可我永远是小阿绮的亲人呀,以后阿秭到哪儿,必给阿绮留一间屋子。只是,我盼着你此生也用不上,叔父亲自替你挑的夫君,绝不会错。” 牛车渐止,正到了钟山府邸外,是该分别处。 翠微在外轻唤:“女郎,该下车了。” 阿绮眼眶中泪意更甚,用力地抱了抱崔萱,方依依不舍地起身,踏杌下车去,立在门外阶上,直至牛车渐行渐远,方转身回府。 郗翰之立在门廊边,将这一幕一一看在眼中。 那道纤细身影自旁行过,与他照面时,浑不在意,一双泛红的美目一瞟而过,恍如未见,只余一阵幽幽暗香。 他一手扶着廊柱,浑身肃杀,面色阴沉,只觉那双含泪眉眼,如利刃一般寸寸凌迟着他的心口。 他略显痛苦地微微躬身,蹙眉捂住心口,额角冷汗直冒,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说话声。 “使君,夫人的确去了建康……” “护送者,乃是陛下亲派,崔氏族中一位年轻郎君。” “夫人未回崔府,也未入钟山宅邸,而是去了同泰寺,长居浮屠中。听闻……至朔望,陛下皆宿其中……” “陛下与夫人之事,看来不假……” …… “使君!”刘澍恩一声高喝,将郗翰之猛然拉回神。 他背倚着廊柱,忍着浑身的冷汗,不住喘息,平定心绪。 白日在寺中,皇帝自禅房中行出的情景,与他入内时,见崔女含泪痛苦的模样,渐渐与方才耳边那一阵急促话语交织在一处。 他只觉心底仿佛有压抑不住的情绪就要喷涌而出,说不出是嫉妒与愤怒,还是失望与疑惑。 夕照之下,滚滚浓云携着一声闷雷,轰隆而至,紧接着,便是淅沥雨水,倾泻而下。 他立在檐下,静立许久,方招刘澍恩至近前:“这两日且把行囊重收拾起来吧,咱们早些往寿春去。” 刘澍恩应是,犹豫一瞬,又试探着问:“夫人——是否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