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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第48节

    他写的是——

    白小姐:

    你的译作我十分喜爱,如今我社也的确正在做一套译介法国思想名家论著的丛书,不幸的是小姐上次译诗的书稿并未妥善做完,社里对您有些非议,只恐这次的约稿仍不能如约完成,我已尽力游说,可惜收效甚微。

    过段日子我会试着再劝劝主编,但恐怕希望不大,请您不必抱太多期待。

    祝好。

    李锐

    民国五年十一月二日

    ……这真是一道晴天霹雳。

    白清嘉想起来了,上一次自己的确未做到善始善终,只因彼时刚跟徐隽旋解除婚约、母亲和大哥却又要为她张罗新的婚事,诸事烦扰令人头痛,她便由此三心二意起来,李锐几次催稿她都置若罔闻,全然把此事丢到一边了。

    如今她便遭了报应——谁能想到几年前种下的苦果偏偏要在眼下这个最艰难的时刻来尝?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可真是悔不当初,扼腕之余又再一次恨起西洋人的没用、怎么至今还没发明出一味后悔药来?虽则如今就算有她也泰半是买不起了。

    她是愁肠百结难以释怀,可惜除了再给李锐送去一封恳切真挚的道歉信和求告信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偏偏此时父亲的药又用尽了,年迈的老人成日咳嗽着,顽固的病痛折磨得他辗转反侧,真叫做子女的于心不忍,白清嘉实在没了办法,于是也不得不去走那最不体面的一条路。

    ——借钱。

    寻常的亲戚或朋友自然是指望不上,要借也只能跟最亲近的人开口,而跟坏脾气的白小姐最为交好的人是谁呢?

    自然要数薛静慈薛小姐了。

    白清嘉是当真不愿丢下脸面跟亲近的友人开口,大概因为她直到那时也仍放不下心中的矜高、总想给自己和家人留下最后一丝体面,可惜形势比人强,她也终于无法继续装作无事发生,遂于十一月六日硬着头皮登了薛家的门。

    薛家仍和几年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大门口那两座不合时宜的石狮子都没有丝毫变化。

    老派的家族大多念旧,越是旧时代的东西他们越喜欢,好像只要配上传统的扮相就能永远停留在那个以满人为尊的朝代、可以对这个日新月异令人瞠目的世界视而不见了。

    然而人事的变迁却永远免不了——就好比这宅邸里的佣人,往常见了白清嘉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白小姐”,一个个点头哈腰殷勤备至,如今却都多了几分倨傲,那个守门的男佣在她叩开大门之后还要上上下下地审视她一番,似乎在决定要不要放她进门。

    她很生气,可却知道不能发作,因此只压着脾气沉着脸,冷冷说了一句:“我找静慈,带路吧。”

    对方没吭声,又默默打量了她一番,神情有些难言的微妙,过了一阵才说:“我家小姐近来恐怕不方便见客,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白清嘉一听勃然大怒,只觉得是对方在搪塞驱赶她,脾气一上来脸色就变了,整个人的气势都显得十分凌厉;她也算是恶名远扬,糟糕的脾气令所有人记忆犹新,因此即便如今坠下枝头也仍然让那个男佣十分忌惮,一见她撂下脸便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说别的、只连忙把薛府的大门敞开,欠着身说:“白小姐请进、白小姐请进……”

    而白清嘉没有想到的是……彼时的薛静慈竟果真无法见客了。

    她一贯柔弱多病,尤其到冬天是很难捱的,一多半时候都要躺在床上养着,整个人几乎像是浸泡在药罐里;可她却从没有病得失去过意识、以至于跟个活死人似的躺在病榻上睁不开眼!

    白清嘉一进房间瞧见密友糟糕的境况便骇得大惊失色,匆匆奔到床边探视,一边瞧一边急匆匆地问她的丫头彩娟:“你们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病成这样了?年前我不是还从北京叫过医生来沪给她看病么?对方怎么说?没给她治么?怎么没有一点效果?”

    的确,去年白清嘉就在北京碰到了一位从美国来的医生,据说是治疗肺科疾病的圣手,即便在国外也享有盛名,她见了之后大喜过望、一下就想起了静慈,于是付了对方一笔不菲的诊金、还恳请他专程跑了一趟上海去为静慈诊疗。

    “来了,看了,还给打了针开了药,本来都见好了,”彩娟在一旁抽泣着,豆大的眼泪掉个不停,“可、可……”

    她没能说得下去,白清嘉却已然发现了一切的缘由——

    ——昏迷的女人躺在病榻上、瘦得只剩一把可怜的骨头,呼吸微弱得好像随时都会中断,而她的脸上……却赫然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巴掌印!

    这、这……!

    白清嘉始料未及,愣了片刻以后连忙又伸手掀开静慈的被子,却见她的手臂和背部多处都出现了斑斑的伤痕,分明是被狠狠鞭打过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清嘉已出离愤怒了。

    第80章 负债   “我想嫁给他……所以就都给他了……

    这件事的祸根, 说起来还是埋在白家人身上。

    当初白二少爷被卷进了革命党的纷争、险些就要被当局抓去枪毙,薛静慈便因此来回奔走,后来还为请英领事罗伯特先生出面代为转圜而出让了自己名下的一座小矿山, 那是她父亲给她的嫁妆, 也是她从这个家能分到的所有财产。

    薛家人丁兴旺, 她父亲有七个儿子, 女儿却只有她一个,论理本该多得些宠爱, 却因自幼多病而备受冷遇;她父亲也不是傻的,怎么会平白将一座值钱的矿山随随便便归到她名下?还不是看准了女儿作为一个交换货品的价值,可以用她去跟人联姻呢。

    没人会爱一个病秧子?没关系,她有嫁妆啊, 一座金灿灿的矿山!只要娶了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政界、军界,只要是权势大到能保护这个满人家族的都可以,就算生出的儿子是个百无一用的软脚虾也无妨, 政治联姻各取所需, 谁会管当事的小儿女愿不愿意?再说男方肯定会愿意的,反正这娶来的妻子也活不久, 升官发财死老婆正是人生三大快事;女方的意愿就更不必考虑, 毕竟她都不剩多少日子了。

    如今便是联姻最好的时候:袁氏已死,旧政府崩溃,这泱泱中华又迎来了新的主人,权力更替带来新的洗牌, 不趁此时傍上新贵岂不要遭天打雷劈?她父亲已经挑好了,国会里的高议员就很好,跟财政部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足可以保他家生意十几年太平。

    联姻吧, 结婚吧,就趁现在把两家牢牢绑在一起吧,时代的风浪太过惊人、任谁都是孤掌难鸣,不如趁早和舟共济,说不准还能得到更长久的富贵。

    可……

    ……他女儿的嫁妆呢?

    那么大的一座矿山,怎么就变成英国人的了?

    她父亲火冒三丈地派人去查,几经周折才知道是自己那个病秧子女儿做的好事,竟硬生生把价值近百万的矿山拱手送给了英国人!

    “孽障!畜生!不知廉耻的废物!”

    她父亲是气极了,一边狠狠地骂一边气急败坏地抽出了自己的马鞭,卯足了力气一下一下地抽在薛静慈身上,好像全然忘了她有很重的病,又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就这样死了。

    “你为了谁?为了谁?白家那个浪荡子?他就是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又跟你有什么相干!为了一个男人挥霍你老子的钱!那是一座矿山!一座矿山!”

    他打得越来越狠了。

    薛静慈呢?一个那么柔弱的女人,有时病起来甚至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可在那样极端的暴力之下却竟能一声不吭——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甚至不肯对她父亲说一声“我错了”,只一身伤痕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并在满屋子其他人的尖叫和哭声中静静地看着她父亲。

    “那不是父亲给我的嫁妆么?……原本、原本就要给我想嫁的人,”她是一朵在暴雨中枯萎的丁香,细长的丹凤眼已然在剧烈的疼痛中失焦,连眼神都完全涣散了,“我想嫁给他……所以就都给他了……”

    说完她便昏死了过去,整个后背都血淋淋的,一旁的人都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痛,可她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很痛快,仿佛终于做了一件顺自己心意的事,已然心满意足了无牵挂了。

    这……兴许就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能堂堂正正说出自己想嫁给那个人的机会了吧。

    而眼下听闻这一切的白清嘉却已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根本不知道矿山的事、更完全没想到静慈可以为了救她二哥做到如此地步——那是一整座矿山啊,近百万的价值,甚至很多骨rou至亲都难以做出这样的选择,静慈却为她二哥做到了。

    这恩情……

    白清嘉整个人都打起了抖,看着昏迷在病床上的静慈流下了眼泪,感激、惭愧、抱歉、动容、恐惧……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心绪复杂得难以拆解。

    “那……那现在怎么办?”她又扭头看向彩娟,“她的身体怎么样了?这伤……”

    ……会让她丧命吗?

    “夫人已经请洋人来看过了,也给伤口上了药,”彩娟依然抹着眼泪,眼睛都要哭肿了,“只是小姐总是时梦时醒……一直在睡……”

    啊。

    ……白清嘉已无话可说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一直受到家人的宠爱,尽管父亲为人严厉时常教训她、甚至还曾在她不服管教时动过要打她的念头,可其实他一次都没真的动过手。因此她实在难以理解静慈的父亲为何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这样的毒手……一座矿山的确价值惊人,可难道还能比亲生骨rou的命更金贵么?

    她还很迷茫、不知道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毕竟如今她已身无分文,别说偿还一座矿山,就是代人家找一位有本事的医生都做不到,只能在病床旁无力地发呆,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了。

    而这时彩娟又说:“如今我家小姐病重,恐怕难以同白小姐叙话了,倘若您有事要同我家小姐讲,不如就把话留给我,待之后小姐醒了我一定转达。”

    这可真是折煞人的话。

    静慈为了她二哥付出了如此之多,简直是连命都搭上了半条,她要报答还来不及、又怎能厚着脸皮继续说要借钱的事?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要跟她说,”白清嘉回避了彩娟探询的目光,终于也吞吞吐吐了起来,“只是顺路来看看她……你也不必跟她说我来过。”

    她沉默下去了,伸手轻轻地替薛静慈掩了掩被子,继而声音低低地说:“只是如果她醒了……请你一定要托人告诉我。”

    此后白清嘉又在薛静慈身边陪了一个下午,从薛家出来已是傍晚。

    入冬之后白日渐短,天黑得越来越早,不到六点便是夜晚的光景;可璀璨的夜上海从来都不怕黑的,街上漂亮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将这凄寒的冬夜点缀得十足曼妙。

    她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目之所及一片繁华,耳中听到的尽是欢乐幸福的笑声,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每个都有归宿,至少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哪里、做什么;只有她不知道,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茫然,有那么几个时刻她甚至不想回家,因为知道等她回到那个不体面的弄堂以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一盆盆泼得到处都是的有臭气的脏水,大哥和嫂子喋喋不休的争吵,父亲沉闷得令人心疼的咳嗽。

    现在她身上又多了一笔债:一座矿山,以及静慈背后那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还了,这个世界似乎忽然变了模样,明明原来是那么温情烂漫的,如今却一下子变得冷酷凶恶了;她被一只看不见的猛兽逼到了墙角,拼了命地想要逃跑求生,可四下张望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走,曾在她身边盛开的玫瑰色的花丛猛地变成了黑洞洞的断崖,她已经一脚踏空开始无尽的坠落了。

    所以现在她该怎么办?到底从哪里才能挣到一笔钱?过去她衣服上的一粒扣子都价值不菲,如今她只求一个月赚到二百大洋都成了痴心妄想,世事的起伏实在太过剧烈,她已经有些回不过神了。

    恍惚之间她的手腕却忽而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脸上搽着厚厚的、劣质的粉,衣服亦是大红大绿的,刻意的招摇。

    “小姐,吃饭了么?”对方笑盈盈地问她,看着她的眼神同时显露着惊艳和同情,还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到我们这里吃顿饭吧,跟我聊一聊呀。”

    说着她便指向了路边的一个门头,白清嘉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那店的门口站着许多同样花枝招展的女人,还有酒气上头脚下摇摆的男人在和女人接吻,暧昧又俗艳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还有男人在急赤白咧地朝她这里张望,丑陋的脸涨得通红,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色丨欲。

    她胃里一阵翻腾,被这荒谬的误解恶心得浑身发麻,可却不知为何完全不想发脾气,只由衷感到一阵悲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在她心底发出嘲笑——

    你看,你也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只要把自己作践得足够烂,总能赚到钱的。

    这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很分明,她甚至可以跟它对话,因此在它说完之后便淡淡笑了一下;那个来邀请她的女人还以为她愿意跟她走,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大,可惜她还是让她失望了,已经走得越来越远。

    那女人见此很着急,追了几步想留人却都失败了,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叉着腰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叫起来。

    “小姐,别犟了呀!”对方似乎痛心且遗憾,就像面对一个不开化的学生一样心急,迫不及待要让她看清这个世道的真相,“你是不是缺钱?来这里能赚很多!你会赚得比所有人都多!没有比这来钱更快的了,我见得多了能不晓得么?”

    那女人的声音可真大,引得几乎整条街的人都看了过来,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个落魄的穷鬼了,甚至可怜到要被人拉去卖丨身呢。

    她于是不得不跑起来了,平生第一次她白清嘉要这样狼狈地逃亡,冬日冰冷的夜风刮在她的脸上,就像刀割一样令人痛苦,可就算这样她也逃不开那女人的声音,它像狡猾的蛇一样直直往她耳朵里钻,执拗得让人绝望——

    “等你想通了记得回来找我啊,可别去了别家——”

    “你一定会回来的——”

    第81章 日子   不想干就滚蛋

    当晚白清嘉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她被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追赶, 人人都像要吃了她,她拼命地跑,脚下的路却变得越来越逼仄崎岖, 到最后她终于无路可走了, 黑暗中只有一个方向出现了一道豁口, 她兴奋地跑过去, 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阵猖獗的大笑,尖刻的声音在四周盘旋, 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于是满头冷汗地惊醒了,睡在她身边的秀知听到动静也爬了起来,迷蒙间仍担忧地问她:“小姐……?”

    她喘着粗气答不上话,过了好一阵才从噩梦中缓过来, 心中的恐惧和悲凉却一点不减,恍惚中又再次想起了昨晚在街头遇见的那个女人,总觉得她最后的那句“你一定会回来的”像是某种残酷的预言。

    ……难道她真的会沦落到那一步么?

    她在心里大声否认, 狠命驱赶着那些可怕的幻象, 可表面上她必须非常安静,因为润熙和润崇还睡在她旁边的床上呢——这是妥协的结果, 为了中止哥哥和嫂子无休止的争吵她和秀知就把两个孩子带到自己屋里睡了, 床只有一张,自然是要让给小孩子,她们两个大人便只好睡在硬梆梆的地板上,到了冬天即便裹着厚厚的被子还是会冷得瑟瑟发抖。

    “小姐是做噩梦了?”秀知压低声音询问着, 眉头也皱着,好像心疼她得紧,“该是睡地上太不舒服才会这样的,明日还是去和大少爷说说这事吧……”

    白清嘉摇了摇头, 不想再听兄嫂吵架,何况她这回惊醒也并非因为两个孩子,于是只简单说了一声“无妨”便又躺下了,地板的湿冷即便隔着好几层被褥还是能透上来把人冻住,她的身体在微微打着抖,就这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