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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太太招待着钟欣愉,总要给她找些事情做,先是请她给大一点的那个孩子补功课。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已经在读高中,体面知理,勤奋聪明。其实根本不用她补什么,只是帮着背诵温习。那男孩子也觉得尴尬,索性邀她一起去花园里打网球。 两人从楼上下来,正巧遇见有客到,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 其中一位看见钟欣愉,回头问程太太:“刚才那个是昱恒的……”语气里带着笑,耐人寻味。 程太太也笑,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讲,昱恒比她小三四岁呢。” 后面大约是在议论她的身世,隐约听见“哦”的一声拖了长音,以及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 会客厅朝向花园的落地窗是有个弧度的,她们交谈的声音正好传到楼梯这里来。 “佩青说要供她留学,我本来是不大愿意的,但后来一想,也好……”程太太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与另二位交换了一下眼色,才又道,“你们说对不对” 几位太太会意,都在点头。 倒是昱恒咳嗽了一声,打断那边的闲话,大人似地对钟欣愉致歉:“她们就是这个样子的,钟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钟欣愉笑笑,点了点头。 其实,她自己也觉受之有愧。程先生与父亲因为那个案子相识,算起来不过数面之缘,一个多月的交情,何至于为她做这么多呢也难怪程太太要疑心。 但程先生又真是正人君子的做派,与她见面,大都有旁人在场,极其偶尔只有他们两个人,说的也都是学业和工作上的事情,待她既像老师,又像长辈。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她的无所适从,他派了一些琐碎的事情给她做,关照她不要跟着那些学生在外面乱跑,说眼下这个局面,出现金融恐慌几乎已经是一定的了,银行业也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一样都是打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钟欣愉听着,一概照办,帮着接听电话,安排会议时间,整理各处送来的报告,计算汇总。 那时的她对每个人的要求都满足,做着众人眼里一个模范女学生应该做的事。 停战之后,学校复课,她便回去上学。女子银行复业,她便又回去工作。 程太太则一直张罗着让她相亲。对象都是很好的青年,家庭体面,受过教育,有不错的职业。但考虑到她的情况,他们也总有一两样缺陷,或者样貌差一点,或者性格木讷腼腆。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世人称之为“相配”。 每次约在咖啡馆见面,钟欣愉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又觉得也许是自己不对,太现实了,置身事外般地品评,在脑中加加减减,就像是做学校里的作业。但除了这些,实在没有其他可以想的。 她知道,很多人就是在类似的境况中结婚的,也完全可以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她宁愿选择有琪说的那一种生活,一个人,自己养自己,舒舒服服。 大概因为她们做的这一行沉闷且欠缺高尚,惨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当时的小说和电影里少有这样职业女性的形象。 未来的生活却不难想见,就像会计处的白太太,虽然只有男行员第一年的薪水,但也足够她一个人生活,分租弄堂里一个房间,摆一张床,一副桌椅,休息天去公共图书馆借书看,难得去一次电影院。 第52章 博尔赫斯 也许就是因为不得不辜负程太太的一片好心,钟欣愉也谢绝了程佩青的资助。 女子银行的报酬仅够日常开销,总算她那段时间一门心思读书,期末考到奖学金,一年一百个大洋的学费才不至于没有着落。程佩青便也没再坚持,但对她的感想却是更好了。虽然她避嫌,几乎不再到程府去。他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看她,或到银行,或到沪大,问问她的功课,谈谈银行业里的事。 就这样升到三年级,跨入 1933,大萧条开始以来中国人最困苦的日子开始了。 日本占了山海关,又占了热河。但国民政府说攘外必先安内,仅寄希望于国联向日本施压,使其自动退兵。日本对此的回应也十分干脆,那就是索性退出了国联。 与 1931 年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不一样,“抗日”似乎已经成了等同于共产党的标签之一。学生中间的激进分子少了许多,尤其是在沪大商科。 沈有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戏谑地跟钟欣愉说:“此地本来就是一帮最实际的人,出来上学之前,家里爹爹姆妈都关照好了的,用功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毕业之后或者留洋,或着进大洋行,一级一级地升上去,领优厚的薪水,养一份人家。因为只有这样,以后才能住进租界里新造的石库门房子。家里蜡地钢窗,花园里铺草皮,种英国玫瑰。再生几个小孩。女儿从小学芭蕾和钢琴,儿子全都像西侨家里小少爷那样,穿海军领子反穿衣,背带西装短裤,及膝袜子和小皮鞋。长大以后,统统送进教会学校,讲一口好英文,然后再送出去留洋,回来大洋行里做事。” 钟欣愉听得要笑,却也觉得形象生动。现实的确如此,就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循环。 但对实事的议论却还是会有。 有一次,几个学生在课间聊天。 其中一个男学生抱怨外面的游行,说:“一个农业国家凭什么跟工业国开战马路上那些喊抗日的人,不过就是勒庞在《乌合之众》里说的群氓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