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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这要求一经提出,美国财政部便简单明了地给予回复——信用贷款或可商讨,现金支持绝无可能。 这是美方一以贯之的立场,算不上意外。 而正如程佩青所说,海关税早在人家手中,现在连桐油也没了,他们还剩下什么谈判的筹码呢到了这一步,顾问室里的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听天命,尽人事。 那段时间,大学正放暑假,艾文更加频繁地跑到华盛顿来。钟欣愉也因为桐油公司的事情,常有机会到纽约去出差。 两人走得更近了,几乎每个礼拜都会见面。 艾文带她去了他住的地方,不曾进门,只是附近散步。那是在曼岛上西区的晨边高地,一边是哈德巡河,另一边是黑人哈莱姆区。 他们沿着河岸走。盛夏的阳光堂皇地照下来,河水和天空蓝成一色,水边苇草萋萋。她穿着宽松的竹青旗袍,他则是一身白色亚麻西装,戴着拉菲草帽,看起来倒是很相配的。 多数时间都是艾文在讲话,絮絮地把研究所里发生的事告诉她,比如他们明明是在研究中国历史,却总有人认为英文撰写的资料更加可靠,更有价值,哪怕只是一则旅行者日记里的只言片语。理由荒唐以至于可笑,其实只是因为不少学者根本没法读懂汉语。 “你说是不是笑话”艾文问她,“既然研究中国历史,必定是中文的记录更多,怎么能因为英文材料稀少就认为它更有价值当然,收藏价值是有的,但历史研究的价值呢最多只能反应当时一个外乡人的观感吧。如果用这种方式去观察,那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西方人理解里的中国,事实上的中国可能完全不是那样的……” 钟欣愉静静听着,点头赞同他的说法,却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对他来说,或许也只是一个遥远文明的符号而已。他思念着的,看到的,喜欢的,是他理想中的中国女郎,甚至是对家庭实施叛逆的一个象征。而事实上的她,其实完全不是那样的。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顾问室里的事,她不大能讲。倒不完全是因为保密上的要求,而是她越来越怀疑自己每天在做的究竟有什么意义。 偶尔回想起从前在女子银行的时候,虞经理最反对女人结了婚不出来做事,认为圈在那样一个小环境里,整天面对着的只有丈夫孩子和家务事,磨啊磨地,磨个几十年,越磨越没志气。 当时,她认为很对,现在想起来,却又有了些别的感想。其实,在外面做事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就那么一间公事房,几张写字台,几个人。哪怕读过许多年的书,都有很好的文凭,却照样会为了上面的一句话,一则任命,在背后议论着,结联盟,使绊子,猜来猜去。 然而除了工作之外,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但这倒也正显出艾文的好处,小时候认得的朋友,哪怕什么都不聊,就那么走一走,坐一坐,也不会觉得尴尬。 他们会找一片树荫下的草坪野餐,而后坐在一起看书。不远处是大学建筑前面的喷水池,家住附近的男孩子们脱到只剩短裤,正在水里嬉戏。女人们头戴遮阳帽,身上穿着各种颜色的棉布连衣裙,露出微微晒红了的皮肤,一路谈笑地走过去。 太美好,也太宁静。她闭上双眼,任由思绪抽离,等再醒过来看到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竟然会睡过去。 “其实只有一会儿……”他看着她笑。 相视的那一瞬,时间含糊了。像是回到从前,杰米书房里的那张地毯上。那种安稳之感,许久不曾有过。他靠近了吻她,手里的书掉到草地上,倒扣在那里。柔软的唇,干净的气息,一只手抚弄着她元宝领下面的珍珠盘扣,一粒,又一粒。她看到他身后的天空,蓝得好像孔雀的尾羽,忽然忘了那种怀疑,或者说即使有,又怎么样呢那种蓝,她过了很久很久都还记得。 下一次见面,是艾文去华盛顿。钟欣愉下班迟,给了他钥匙,让他去她住的公寓里等。 结果回去一看,他正从水槽底下钻出来。是从门房那里借了工具,在给她修理渗水的管道。还有窗帘脱钩的那一截,已经挂上去,天花板上乳白色玻璃灯罩里的灰尘也擦干净了。虽然搞得有些狼狈,身上湿的脏的一片,但还真让他都弄好了。 “你这是嫌我懒吧”她存心问他,叫他脱掉衬衣,拿去洗了污渍,再用烫斗熨干。 他穿着白背心在旁边看,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的,是我想帮你做。” 她低头熨衣服,没有回应。心里其实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让她看到他现在的不同,他可以照顾她,替她做一个家庭里男人做的那些事。他是跟从前不一样了,但有时候还是会让她看到许久以前的那个少年,胳膊相叠趴在她边上,随便一句话都会脸红。 这两方面组合在一起,叫她不得不感动,甚至觉得过去那些年的孤独都万分值得,该有的一切,命运似乎都给她留着呢,就像是存钱。 再到纽约,她便也去了他的公寓。 一座七层楼的棕石建筑,没有电梯,住客几乎全都是年轻学生。他住三楼,房间收拾得不算干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单身汉的居所。洗过的衬衣挂在浴室里,桌上、地上、书架上都堆着书,为了多放一些,全都横着叠起来,又因为太重,把隔板都压得弯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