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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节

    砰的一声响,苍耳子立即噤声,战战兢兢地把她看着。

    泠琅却不看他,也不说话,布巾覆盖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星子般的眼,来淡淡注视着桌面。

    木桌纹丝不动,毫发未损。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下一刻,桌上爆发出一点脆响,有温热液体慢慢流淌开来,漫过光滑深色木面,滴落到铺在地上的锦纹绒毯中,没有一丝声。

    桌上只余一小堆碎瓷片,片刻前,它还是一只完整的杯子,被苍耳子握在手中。

    泠琅指了指那堆碎片:“你不想像它一样。”

    苍耳子点点头:“不想。”

    泠琅说:“那就少耍点无聊把戏,别以为我不知道,紫玉壶早就被你转手。”

    她一屁股坐在另一条椅子上,面对面道:“想把我挤出局?可以,紫玉壶还我——还得了吗?”

    苍耳子只有苦笑了。

    泠琅最后补上一句:“看来我从前太好说话,给你留下了些错误印象,以为我很容易打发?”

    苍耳子的笑容便更苦涩了些。

    “姑娘,不是我不愿,更不是我特意刁难,但规矩便是规矩。我只是楼中一区区算账的,哪儿能做的了这些主……”

    见对方又有抬掌的架势,他脖子一缩,忙又找补道:“但是!但是也并非绝无回转余地!”

    他清了清嗓子,飞快地说:“这个消息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哦?”泠琅挑了挑眉,“给我?那你说的另一人呢?”

    苍耳子讨好道:“也给他。”

    泠琅简直要被气笑:“你在说什么胡话?”

    苍耳子摇头叹息:“要怪只怪,姑娘你要找的东西实在是稀奇,我们查来查去,最后竟是绕不开……”

    他咳嗽一声,伸出手指了指天,才继续道:“如此一来,更是困难重重,我们将线索推到不可再推,现下已经是极限了。”

    泠琅听出他话中深意:“意思是,你现下打探的消息也不算特别明朗?”

    苍耳子坦然点头,一副你今天就是打死我也只能这样的意味。

    泠琅却没有恼火,她皱着眉,望着桌上狼藉茶水,陷入了沉思。

    她并不怀疑苍耳子有所夸张,因为她为了寻那东西花了多少力气,撞过多少南墙,是最清楚不过的。

    那的确是一个谜题,这个谜题抛给世上任何一人,他都会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究竟有没有一把武器,或是一种手法,可以将一个已立在世间巅峰的人无声无息地杀死,而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挣扎痕迹?

    泠琅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太久,也回顾了太多遍,多到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那个黄昏是怎样美丽,晚风又是怎样吹拂。

    十三岁的她是怎样地告别了伙伴,一蹦一跳地回到家中,推开那道吱呀作响的木门,满心想着给阿爹看今天采的石榴。

    然后——

    鲜红饱满的果实洒落一地,在夕阳余晖的晕染下,如红玛瑙一般晶莹璀璨。

    有颗滚到一只手边上。

    那只手大而宽厚,曾经笨拙地为她梳发扎辫,也能从锅中舀出鲜辣热汤,更教导她如何握住刀柄,如何挥砍地精准而不费力气。

    但如今,它只能躺在地面上,连同着它的主人一起。五指微微张着,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只有空乏。

    她颤抖着,视线朝上,看到那张熟悉温厚的容颜,也看到插在他胸口上的那柄匕首。

    大约四寸,柄上嵌着白玉,雕了连绵花纹,像云朵,又像水波。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下一刻,这柄匕首便缓慢消失了。

    后来她花了无数个日夜去回想,去揣摩关于那个黄昏的所有细节,尤其是这把诡异的匕首。

    如碎冰溶解,泥块入水,这柄精巧的、插在人身体之中的、或许还十分锋利的匕首,就这么一点点消失了。

    咬牙不顾从前受到过的告诫,她迟疑了半瞬,终于扑上去的时候,只触到了属于玉石的一点冰凉。

    这柄杀器,她从前没见过,如今也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好似它从未来过。

    但它留下的伤口还在,深而致命,精准到好似练习过千百次,狠厉地夺走了伤者的呼吸与脉搏,让他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女孩跌坐在满地石榴子中,橙黄色的夕阳热烈而温柔地将她包裹,但她从来没感觉这么冷过。

    阿爹死了,未留下只言片语,早上还给她煮了最爱的汤饼,叮嘱她不要太贪玩,而晚上回来,便是这个样子。

    他双眼紧闭,甚至不需要她帮他合上。

    是的,他说过世事凶险,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无需为他做任何事。

    “有时候,你若特意避开水流,它反而会自己找上你,”那时他微笑着说,“所以阿琅,无需躲避。只要刀还在,尽可以迎着它向上走。”

    “那个时候,不必管我,我教给过你很多东西,你也晓得世上有层出不穷的手段……不必为我装殓收尸,更无需立碑立坟,阿琅只需看一眼,便可离开,什么都别碰,什么也不用做。”

    她却不满地反驳:“可是阿爹才说,只要刀还在便无需躲避,我为什么要走?”

    对方笑着抚上她的头:“因为这是我的水流,不是你的。”

    他的话最终还是应验了。

    天下第一刀者淹没在自己的洪流中,而他唯一的女儿强忍着呜咽,转身离开,她没有触碰他早已冰凉的身体。

    刀者李如海,死在塞上某不知名小镇,那是他隐居后的第十三年。

    在他生前,世上能称得上“刀者”二字的,仅他一人而已,其他刀客充其量只能叫用刀的。

    在他死后,世上少了刀者,却多了个刀一般锋锐寒凉的灵魂。

    他那把绝世名刀最终下落不明,再也没人听说过。

    从十三到十八,当初那个踉跄奔出院落的女孩,已经不再只会哽咽流泪。

    她费了很多心思,去寻求关于那柄匕首的消息。大约四寸,柄上嵌着白玉,雕了连绵花纹,像云朵,又像水波。

    十分诡谲奇特,会自我消失不见。

    去年夏天,某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她找到了一个人。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伤口多到将全身衣衫都浸透,喉咙被破开,说话只有呵呵的气声。

    她用那把曾经扬名天下的刀,指着地上勉强称之为人的人形。

    “把你知道的都说了,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那人说了,他说,是光。

    光照耀在房间里,所以匕首消失了。

    她又问,那是什么东西?

    对方脖颈中的伤口喷出血沫,但他还没有死,所以他仍旧在尽力回答她。

    正好一声惊雷,连天地都为之撼动的巨响,巨响之中,她没听清他的话音。

    春秋……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弹、潭、还是坛?

    但已经无法追问,因为那人看上去要死了。

    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在何处见到?”

    在风雨飘摇声中,她听见他说,泾川侯府。

    这就是她此刻在这里的原因。

    这就是她穿梭在风雨中,不断结识又别离,最终来到一处华美精致的宅院,日夜扮演另一个角色的原因。

    它曾出现在泾川侯府,它有可能属于府上任何一人,所以她步履薄冰,绝不允许自己懈怠一瞬。

    无论是憨傻单纯的小丫鬟,还是威严尊贵的侯夫人,甚至是守马厩扫门厅的小厮、与侯府联系颇为密切的道观住持。

    一张面具戴得密不透风,连她自己都快以为从来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她不过是个来西京讨生活,恰巧嫁入侯府的寒门孤女罢了。

    但无论如何,这条路已经走到这里,即使疲惫,也绝无回头余地。

    只需尽数斩断,笔直向前。

    这是她的信条。

    “好,”泠琅听见自己说,“告诉我,它现在在哪里?”

    苍耳子讶异道:“这么快就决定了?先说好,同样的消息我也会告知那人,届时……”

    “届时,他不会有任何机会。”泠琅接过这句话。

    这一夜不算长,但当她再次站到侯府后门落着杏花的巷子里时,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因为今夜她久违地回忆到了一些事,人在沉浸过去的时候,总会觉得现世的时光太过漫长,漫长到难以熬到天亮。

    天的确还未亮,空气被晨露气息润透,草丛中已经有虫声依稀可闻。泠琅于夜色中慢慢走着,走过长廊,走出竹林,肩膀被露水打湿了一点。

    听着沙沙竹叶声,她看见竹丛背后,漂浮着淡淡雾气的池面。

    以及雾气中,隐隐约约的人影。

    那人站在池边,萧条孤寂的样子,她隔着雾气凝望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她。

    似乎迟疑了一瞬,那人试探地道:“夫人?”

    第7章 月夜逢

    泠琅打死也没想到,三更半夜还能碰见这个便宜丈夫。

    此时月亮也出来了,清亮皎洁的光晕淡淡地洒,让她更清楚瞧见了水对岸的人。

    长发随意散着,里衣外披了件长袍,像是刚从榻上起来一般。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巧得很,二人现在的装束竟是一模一样。

    夜行衣被藏在外墙与杏花树的夹缝里,她从来不会穿着一身一看就是作jian犯科的衣服在府中乱晃,便是深夜也不行,防的就是当下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