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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钧:“……”

    摄政王的手骨攥得咯噔作响。

    林太医跪伏于青石砖上,汗如雨下,袖中紧捏的免死手谕都被手汗湿透了,想是有墨洇开,有淡淡的墨气飘出。他想,完了,什么免死手谕,恐怕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

    这可是皇家密辛,平安侯此举,说重了是秽乱宫廷,说轻了是玩人丧德。

    哪一样,都够揭了平安侯的头盖骨,挂城门上示众三年。

    摄政王权天下之法度,行率土之号令,威严煞冷,岂能容人将他如此戏耍。

    完了,呜,自己也知道了这桩密辛,只怕要跟平安侯的头盖骨挂在一块了……早知道就不贪念太医院地位,早点辞官回乡,隐姓埋名,虽然穷苦了一点,但好歹能有命在。

    至于平安侯能不能生出个蛋,关他什么事啊呜呜。

    今日摄政王赐他免死手谕的事,并无第三个人知晓,倘若摄政王为保脸面,抽刀砍下来,他连门边都摸不着!这手谕能有何用!

    他都没来得及给妻儿老小写遗书。

    林太医越想越凄怆,脸上不由流下两行清泪。

    良久,林太医的眼泪都快滴到地板上时,上方摄政王开口道:“你走罢。”

    “殿下!饶臣一……啊?”林太医含泪抬头,满脸茫然,“殿下让我走?……站、站着走?”

    裴钧冷声:“你难道想躺着走?”

    “不不不,站着走挺好,挺好——谢谢殿下,殿下万福金安,英明神武,深谋远虑,卓有慧见!”林太医麻利地爬起来,抬起袖口抹了抹脸,“那臣走了?”

    裴钧抚着桌上小弓,雕花上刻着双飞的燕鸟:“今日所言,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臣必定将它带进棺材里!”林太医指天发誓,“若吐露一字,臣丧子断女,不得好死!”

    裴钧现在听不得什么子什么女,他挥袖一拂,桌上烛台蜡块砸落一地:“滚!”

    林太医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林太医一开门,迎面撞上宁喜公公,他将嘴狠狠一抿,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如飓风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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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太医走后,裴钧将腰上香囊取下来,把其中的挂饰零件倒在一张小碟上,手里捏起那只小金鸡左右翻看,思索该如何修补。记得今年准备的春猎彩头里,有一条珊瑚珠的手串,倒是可以拆东墙补西墙。

    他捡起一颗快滚下去的珠子,上面布满了裂痕,只因被莹润珠光遮掩着所以才远看不出。

    裴钧拿起丝帕擦了擦,忽的,珠子顺着裂缝裂成了几瓣。

    再是看上去圆润多彩,华贵晶莹,裂了就是裂了,假象终究是假象。

    随着一瓣碎珠嗒嗒地滚到青石板上,偏房内猛地安静了下来,气氛骤然压抑。

    裴钧久久没有说话。

    宁喜时在门外守候,略微听见了只言片语,都为之惊悚无比,此刻进到房内,更是手脚冰凉,这一瞬间,他又看到了那个木人石心,如鬼面罗刹的摄政王。

    摄政王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或许少年时还算是,但从波云诡谲的宫廷到雪域风沙的北疆,十年一路走来,早已将他骨子里那点随和儒雅给磨净了,只剩冷峻残酷。

    曾经的摄政王府,就如同一张寒窟牢笼,笼子里的宫人日日提心吊胆,恐怕行差踏错而致丧命,对抱朴居的差事更是视为洪水猛兽。

    便是宁喜打小就伺候裴钧,也不免有所顾悸,事事小心。

    但至平安侯来到府上的那晚后,似乎一切便有不同。摄政王虽被气得日日发怒,头疼不已,但明显好伺候许多,他心神精力都被平安侯给分走了,没工夫折腾旁人。

    平安侯的几个家仆都是好相处的,平安侯本人也是温顺懂事,一点主子的架子都没有。往日死气沉沉的仆婢们,如今都爱领到抱朴居伺候平安侯的差事,因为能得赏,还很有乐子。

    冷冷清清的摄政王府,似乎有了一丝热闹和温情。

    日子多了,以至于宁喜也松懈下来,渐渐习惯了这样吵吵闹闹却很平和的生活。

    摄政王因国事烦躁时,他只消从旁讲讲今日平安侯有什么趣事,甚至只是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摄政王就能渐渐舒展眉梢,颇有兴致地听到入眠。

    如今宁喜瑟瑟然地守在门边,想及方才林太医的几句话,屏气慑息,不敢一言。

    心里却惴惴地想——修不好了。

    这下是真的修不好了,不管是碎裂的珠子,还是……

    裴钧将牙关咬住,神色倏的阴冷到极点,压得极重的眉眼更是如难见深底的幽潭,萦绕着暴戾和煞气。他指背关节骤紧,猛地一收,本就裂痕四生的珠瓣彻底化为齑粉。

    他又一次骗我。

    他还拿甜甜骗我。

    “召纪疏闲。”裴钧说,“拿下良言……”

    他几乎在盛怒的边缘,接下来的几个字咬字极重,盛满了狠毒:“和平安侯。”

    拿下?这是要将他们收监待斩?!

    行宫确有一地牢,小的很,且是水牢,已经多年不用,里面的污水又臭又脏,还有蚊蝇在水面做卵。平安侯那等白玉似的人,便是被褥上绣工硬了点,都能被磨得睡不着觉,如何受得了那里的苦?

    只怕关进去没三天,人就没了!

    宁喜冷汗涔涔,不由脱口替谢晏说两句话,说到底,平安侯除了多吃了摄政王几口饭,也并未有什么出格之举:“殿下,您三思啊,平安侯还有伤在身。不如,不如等春猎回了京,殿下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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