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浪花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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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间,海岸线上的浪花表达了对礁石的愤怒,对沙砾的眷恋,浪声如雷,浪形如雪,未沾衣而退,又留一片清静,半眼碧海,半眼蓝天。 范闲把她那句话听的清清楚楚,不由微涩笑道:“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一定会比现在过的快活很多。” 他知道小皇帝的心中有太多不甘,太多不情愿。身为一位南庆人,范闲并没有多少机会去体味小皇帝的帝王心术和权术,但是这么多年的私下交流与来往,让他很清楚,北齐皇帝虽然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但是心志却是格外成熟,行事手法异常冷酷无情。 也许龙椅确实是一个能够把人变成怪胎的孵化器? 身旁的这位女皇帝,自出生开始,便被当成一个男人来养,她成长的过程,是一种完全畸形的过程,时至今rì,她没有变成变态,而是变成了一个略有些冷漠,心中有雄心壮志,格外不服命运安排的帝王,应该说北齐那位太后,实在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联想到当年自己还以为后帝之间有极大的问题,想借此楔入北齐朝政,最后却是替这对母子打了一次掩护,去除了沈重,收服了上杉虎,范闲的心里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对这对母子的佩服之意,也是越来越浓。 “女人?”北齐皇帝双手负在身后,面视身前的无垠大海,唇角泛起一丝讥讽,“这世间,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属品,永远处于被支配的地位,你如果真成了一个女人,只怕会夜夜在被子里哭泣不止。” 范闲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很厌憎自己女人的身份?” “不错。”北齐皇帝冷漠开口说道:“如果朕的身体不是女子,又岂会被你要胁。”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暗想这位女皇帝的心,确实有些像无情的男人,一切只以权位家国为念,倒少了许多自己猜想中的柔美感觉。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就这样并排站着,负手看海。身旁不远处,穿着淡黄衣衫的司理理一手打着秀气的小纸伞,微微蹲下,正在海边拾着贝壳,也不知道注意力有没有留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范闲的眉梢微微一挑,想到三年前在澹州的海边,自己曾经和皇帝老子站在木板上看海,那时白sè的浪花自脚下升起。今rì,自己又与北齐的皇帝并排看海,且不提时势之转移,时光之流逝,仅仅是这两次看海,已经足够说明太多问题,在这第二次生命里挣扎努力许久,自己终于在北齐南庆这两个大国里,都拥有了旁人不可能拥有的影响力。 北齐皇帝面sè冷漠,那双直直的剑眉今rì显得格外平淡,清亮的眸子里有股生人勿近的感觉,并不长的睫毛平静地搭在眼帘之上。 “使团已经到了东夷城,朕便要回去了。”她忽然望着前方开口说道:“朕必须承认,此次冒险南下,没有获取任何利益,实在是令朕很失望。” “有什么好失望的,至少你没有杀死我,天下还没有大乱。” 范闲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淡淡几分怜惜,就像那个疯狂的夜晚里一样,他见到她疯狂哭泣之时。他知道这位女儿身,男儿心的皇帝,这辈子过的并不如何快意,轻声说道:“你虽然是北齐的君主,但你也不可能改变已经注定的事实。” 北齐皇帝的声音微微尖锐,用一种刻薄酸冷的语气说道:“比如朕是个女人?” 范闲苦笑,心想怎么又转到了这里,摇头说道:“一个人是很难改变整个世界的,这和男女无关。” 北齐皇帝冷声说道:“可是朕观这三十年来天下最轰轰烈烈的失败者,最惊才绝艳的失败者,恰好都是两个不甘命运安排,勇敢站出来的女子,你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范闲完全无法解释,因为那两个女子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是自己的岳母,身为子辈,可以怀念,可以感伤,可以记恨,却无法解释。 他开口说道:“我母亲的失败,在于她过于仁慈,长公主的失败,在于她过分多情。” 北齐皇帝静静地望着他,开口笑着说道:“其实原因比你所说的更简单,只不过你不敢说罢了。” 是的,长公主且不去论她,当年那位可怕的叶家女主人之所以失败,难道不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范闲自然不会在她的面前继续这个话题,轻声说道:“今rì陛下离开,望在国内收拾朝政,扶持民生,至于旁的事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在你成为南庆皇帝之前,永远不要奢望朕会指望你什么。”北齐皇帝说道:“这和信任无关,只与说话的力量有关……那一rì,四顾剑带着你我二人走遍东夷城,为的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 范闲叹息道:“他带我去说说过去,说说将来,看看东夷,加深感情,为的就是这个。” “东夷城不是我大齐,也不是你南庆,这座城池太过特殊,四顾剑如果希望在死后,依然能够保住东夷城的特质……”小皇帝转过头来,看着他,“便只能指望你能当上南庆的皇帝。” 范闲自嘲笑道:“你觉得这可能吗?” “这也正是朕瞧不起你的地方,首鼠两端,进退两难,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 北齐皇帝转过头去,讥讽说道:“如果你真是庄大家那种圣人,不愿天下黎民陷入战火之中,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如今你尽你的力量修修补补,但对大势却根本没有根本xìng的扭转,到头来,最终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下场之凄惨,不用我说,你自己也应该清楚。” 范闲反而笑了起来,说道:“看来陛下您终于相信我有圣人的潜质了。” 北齐皇帝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因为除了被迫相信你是个圣人之外,朕想不出别的原因,你会做这些事情。” 如果范闲只把自己看成南庆的臣子,一意替南庆一统天下,如今的东夷城被收服,他又掌握了北齐皇族最大的秘密,他可以利用的事情太多,可以施出来的强手太多。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像小皇帝形容的那样,疲于奔命地缝缝补补,将一切可能的祸事,都强行压在监察院的黑暗之中。 “我不想当圣人,也没有那个能耐当圣人。”范闲有些疲惫地低下头去,说道:“我只是变得比以前勇敢了许多,愿意在这一生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变一些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北齐皇帝望着他笑了起来,说道:“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不。”范闲很直接地说道:“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的,自己的亲人活下去是第二重要的,无辜的百姓活下去是第三重要的。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想这个世上唯一有能力杀死我的那个人,也不可能杀死我。” “为什么?因为他是你的父亲?还是说,因为他知道你的身后有神庙?”小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芒,缓缓问道。 范闲笑了笑,说道:“陛下对神庙并没有丝毫敬惧之心。”然后他便住了嘴,没有再多解释什么,皇帝老子对五竹叔的忌惮,何必让这些北齐人知晓。 “对于你先前那句话,我有疑问。”海风吹拂在北齐皇帝坚毅的面容上,没有吹拂动并不存在的刘海儿,也没有让她生出几分怯弱的感觉,“你认为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朕来问你,如果做比较的那个人,是晨郡主,你还认为自己活下去最重要?” 范闲沉默,眼前浮现起庆庙的桌布,绘画,上古的神话,那个躲在桌下啃鸡腿的白衣姑娘,苍山上的雪,初婚时的药,马车中的哭泣,惯常的沉默,忽然间心头涌起强烈的歉疚感觉,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她的命当然比我的重要。” “范尚书?” “是。” “你的子女?” “不清楚。” “范家小师姑?” “是。” …………“陈萍萍?” 一阵良久的沉默,范闲轻轻点了点头。北齐皇帝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人,对一个老跛子都如此回护,却对自己的女子没有舍生的勇气。” “他们年纪还小。”范闲双眼中的神sè有些空无,“感情这种东西,除了血脉之外,还有个时间培养的问题。” 北齐皇帝沉默许久之后,说道:“如此看来,朕即便与你生个孩子,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你。” 范闲忖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们两个是很相似的人,冷血,无情,只不过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罢了。” “无情?先前你的言语险些让朕以为你是个心怀天下之民的圣人。” “四顾剑不是说过,圣人无情?” “他没有说过。” “我不想争论这个。” 小皇帝忽然看了他一眼后,说道:“你是朕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虽然朕并不是很喜欢那种感觉,但是朕并不介意替你生个孩子。” “我也不介意。”范闲笑的有些神秘,“我此生的三大宏愿中,有一条就是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忽然语锋一转说道:“不过至于什么最后一个男人,这种鬼话就不要说了,你是位皇帝陛下,所谓食髓知味,我敢打赌,将来你成长起来,牢牢地控制住北齐朝廷,上京城的后宫里,一定会出现很多药渣子。” 北齐皇帝没有听明白这句笑话,但却是听明白了其中的意,脸sè微微一白,愤怒之sè一现即隐,冷冷说道:“你以为朕是你这种sè鬼?” 范闲耸耸肩,说道:“谁知道呢?男女之欢,没有人会不喜欢。至于生孩子这件事情,那年夏天在古庙里,你没有怀上,这次说不定也怀不上。” “朕不喜欢男人。”小皇帝盯着他。 便在此时,一直沉默在旁踏海的司理理走了过来,站在两个人的身边,眉眼柔顺,一言不发。 小皇帝揽着司理理的腰,望着范闲说道:“朕喜欢女人,这就是朕的女人。” “这种事情可吓不到我,陛下不知道我当年最欣赏的两个男人,一个姓张,一个姓蔡,他们都喜欢男人。” 范闲耸耸肩,看着身旁两个气质容颜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忽然心头微动,手抬了起来,极快无比地在两个人的下颌上掠过,稍润指尖,轻声说道: “你们都是我的女人,这就行了。” 小皇帝眉头一皱,似乎极不适应此时海边的轻薄,微怒说道:“休得放肆,朕……” “朕什么朕?难道你认为在我面前说不喜欢男人,我会信吗?”范闲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演了二十年,你也很辛苦,在我面前就不要再演了。” “我不喜欢男人。”小皇帝静静看着他,“朕选中你,只不过因为你生的貌美,比女子更加貌美。” 此言一出,范闲败了,败的很狼狈。 北齐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当然,除了貌美如花外,你还有些旁的好处……朕曾经说过,当年挑选你,是因为什么,朵朵想必也谢过你替闺阁立传,但……”她眉头一皱,说道:“朕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怎样发现了朕的秘密。” 司理理依偎在北齐皇帝的身边,睁着那双大大的,宛若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范闲,想必心里对这件事情也充满了极大的好奇。 “那座古庙里有金桂的香气,后来从大王妃那里知晓,这种金桂只是种在上京宫后的山上,整个天下都只有陛下会用这种香。”范闲轻声将这个故事讲了一遍。 北齐皇帝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一些,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就是这种淡淡的香味,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当然,陛下对石头记的热情也太过了些。”范闲唇角微翘说道:“宝黛的故事,可是分辩xìng别最好的工具之一。” “朕还是不相信。”北齐皇帝冷漠说道:“这是何等样的秘密,你岂会就凭这两点,便往那个方向去想?朕承认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慧之人,可……” 这番话还没有说完,范闲已经明白了她的意,任何对秘密的查探,总是需要一个引子。而从来没有人敢去想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怀疑,小皇帝始终不明白,范闲是怎么敢把往那个方向去想的。 他站在海边,极快意地笑了起来,笑声顺着海浪传的极远,极远。 “你们知道祝英台是谁吗?莎士比亚的情人?木婉清?王子咖啡店?怀孕的女主教?花样少男少女?”范闲望着身旁的两名满脸迷惘的女子大声说道:“那是堀北真希,我最喜欢的!” 一番大笑结束,范闲站在海边,顿觉浑身舒畅。 他在武道上的天分不如海棠和十三,他在权术上拍马也追不及皇帝老子,不如岳父大人善于培植门徒,在yīn谋诡计上离陈萍萍太远,甚至比言冰云都要差太多。他不如父亲大人能忍能舍,不如苦荷心志坚毅,不如小皇帝明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如四顾剑能视万物如蝼蚁……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优秀的人,范闲根本算不得什么,唯一能够倚仗的便是自己的勤奋。然而在这第二生里,他混的如此风生水起,站在了如今的位置上,正是因为他的老妈已经提前来过这个世界,而且他也同样如此,也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不曾拥有的一世见识。 这正是他勇气的来源,信心的根基。 …………狼桃站在海畔的一棵大青树上,脚尖踏着树梢,随着海风的吹拂,轻轻起浮,身旁的两柄弯刀,发着叮叮的声音。他眯着眼睛安静地看着海畔,没有听清楚陛下和范闲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却听清楚了最后范闲那一阵狂放甚至有些嚣张的笑声。 海畔的那三个人,知道不止狼桃,说不定还有些厉害人物,比如剑庐里的人,正在暗中观看着这次谈话。只是他们并不如何担心,他们面迎大海,大海之上空无一人。 范闲的手握着北齐皇帝的手,又将司理理的手抓了过来,平静说道:“不论你们谁怀上了,不要忘记告诉我这个父亲一声。” 此言一出,北齐皇帝的脸sè沉了下来,看了司理理一眼。司理理面浮畏惧,心里只怕却并不如何害怕。此时若从后面看过去,司理理是倚在北齐皇帝的身边,而范闲却是站在另一边,三个人的身影在碧海背景的衬托下,并不显得渺小,反而有了一点点的温暖感觉。 ————————————————是夜,一只护卫森严,却没有任何标记的队伍离开了东夷城。除了那些上层的人物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只队伍里有北齐的皇帝陛下、理贵妃。 北齐小皇帝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勇敢地来到东夷城,试图替自己的国度,寻觅最后的胜机,然而最后却是郁郁而归,除了收获了范闲的那些不咸不淡话语之外,竟是一无所获。 当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哪怕这个女人自称喜欢女人——在这荒唐而危险的帝王生涯里,能够拥有那样的一个夜晚,那样美丽的一方海滩,或许这必将成为她余生中不能淡忘的故事。 拥有这个,其实已经足够了,难道不是吗?当北齐皇帝从马车窗中回望暮sè中的东夷城时,心里究竟是在想着北齐的将来,还是那个男人? 北齐的使团还留在东夷城中,但他们都已经放弃了希望,因为东夷城方虽然依然以礼相待,但是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对方已经开始了与南庆人的谈判。 谈判的细节内容不知从什么渠道释放了出去,南庆开出的条件并不苛刻,甚至对于东夷城的商人百姓来说,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宽松。除了那些将要送出质子进京都的诸侯国,陷入了愁云惨雾之外,普通子民的反应还算正常。 当然会伤心会失落,就如云之澜一般,可是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对。 谈判还在进行之中,此事牵涉太大,即便谈上整整一年,也是完全必要。所以京都宫中发来的密文并没有太过催促,庆帝反而让范闲不要着急,语句里多有慰勉之语。 范闲并不着急,当年南方那座美丽的城市,足足谈了好几年,更何今rì的局面,他只是在东夷城里逛街,在海边冥,偶尔与王十三郎喝喝茶,修复一下彼此间的情感。整个人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南庆的权臣,倒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东夷城闲人。 时光一晃即过,范闲来到东夷城已经快一个月了,他终于再一次踏入了剑庐,去看那位被影子伤到卧床不能起的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