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后他们悔不当初 第53节
王铮霍地看向屏风上被灯火映照出的身影,再回头看榻上的人,扯住龙帐,连带被褥和人扯到地上。 叫人发现这般躺在女帝的榻上,沈平本是窘迫,尤其那名叫蓝开的侍从,帮他沐浴更衣,还换上了这样宽大得几乎跟没穿一样的绸制里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但眼下的情形已叫他顾不上许多,大成前丞相眼里蓄积的风暴似是要吃人,那握着玉箫的手指用力,薄脆的上等青玉就这么折成了两截,他被甩到阶下,这身姿沉稳挺拔的文臣之首力道不小,叫他雪上加霜,当场便又摔出一口血来。 很好,萧寒上了这榻,叫他吐了口血,现在又来一个,眼里亦是鄙薄,连那个叫蓝开的侍从,也频频盯着他的面容看,仿佛他配不上这龙榻一般! 沈平用力一冲,这口血叫他冲开了哑xue,“只听闻丞相王铮是性格沉稳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不世之材,不曾想是这般粗鲁无礼之人!” 崔漾绕进来,见沈平躺在地上怒目而视,王铮手里一管玉箫已碎裂成两截,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十五岁以后,她几乎是没有见过王铮动过怒的。 半响才问道,“你认识他?他怎么得罪你了?” 王铮神情寡淡,“碍手碍脚。” 说完不再看地上的身影一眼,倾身探到龙榻里侧,打开了左侧三尺处的暗格。 沈平见他熟门熟路,简直比回自己家还熟悉,猜这二人关系,又念及兄长,嘲讽道,“看样子丞相上榻的次数只多不少。” 那被褥凌乱,帐内原本清淡好闻的馥香掺杂了不好闻的气息。 王铮握着玉箫的手微顿,自暗格里取出红色塞子兰花瓷底的药瓶。 十二岁到十六岁,两人共用一个房间,一个院子,很多时候睡在地窖里同一张床榻上,她会把什么样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王铮知道并不奇怪,崔漾见他拔了塞子往口里倒,诧异之极,想制止却因为内伤,动作慢了许多,眸中便染上了薄怒,点住他周身大xue,略一想又一时默然。 王铮如果生了济世之心,想重回朝堂,必须要对她表现出足够的衷信,像往常一样身中剧毒,便是最好的表态。 可她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不会杀他,哪怕他依然在朝野,她也没有杀他的兴头。 崔漾盯着身前清俊的人,眉头紧蹙,难道因为十二年里一直被毒药控制,已叫他没有这毒药,便无法安心睡眠了么? 崔漾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不过片刻光景,他一截玉色的手腕间已冒出一截血红。 要叫一个臣子知晓一个君王不会飞鸟尽,良弓藏,就像叫一个君王相信一个曾想将自己千刀万剐的臣子一样难。 她放心他,因为知晓他的脾性,知道他志不在天下,也没有复仇之心。 但显然王铮已似惊弓之鸟,非得这般才能睡个好觉了。 好在这一样毒药虽是能控制他的寿数,却不会伤他身体,平常也没有任何不适。 既已达成协定,崔漾便也不去管他,去给沈平解xue。 周身阻隔的内劲渐渐恢复流畅,沈平些微怔忪,一时倒忘了思量这来皇宫自戕的古怪丞相,她知晓戚高歌的功法,能弄走萧寒的功力,却似乎不打算吸他的内功。 多少人为抢夺这一卷秘籍葬身剑下,而整个皇宫,只有她的内功能与他匹敌,眼下又正是重伤内耗的时候。 沈平眸色复杂,“你若是拿走我的功力,自此天下无人再能与你匹敌,千军万马之中,你也如履平地,来去自如。” 崔漾往他身上扔了一件衣衫,叫他穿好,“没有你的功力,天下也无人能与我匹敌。” 沈平接住衣物,见惯江湖中人为戚高歌这一卷秘籍争得你死我活,现下听这般云淡风轻的言语,实是叫他意外,原以为今次便是不死,也是半残了。 沈平穿好衣衫,抬眸去看,大概是因为这丞相,那黛眉下一双凤目里带了些舒朗懒散的笑意,越发如美玉生辉,明珠月华。 沈平清咳一声,提气拔身,飞到窗户边,才又折身道,“男女关系不要太混乱,我家兄长何等才貌,又守身如玉,何必放着珠玉不要,捡着石头吃。”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了夜空里,只留尾音浑厚狂放,崔漾见王铮面容难得带上寒霜,失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与他计较。” 王铮淡声道,“他说的并无错处,连根底都不知晓的人,叫他睡在身侧,不怕趁你不备下毒下杀手么?” 崔漾摇头,“我睡着了也会有所警觉,他伤不了我,安心。” 王铮凝滞,亦想起了旧事,当年他藏着匕首彻夜不睡,一直盯着她寻找时机,有时一盯就是一整夜,几年过去,亦未寻到时机,后头她出了王府,在外招兵买马,扩建地盘,在漠北扎根,他远在上京城,两人便再不是共用一个身份,日日待在一处了。 自那时起,她身侧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一些是臣子下属,一些则是亦君臣亦朋友,譬如秋家家主秋修然,漠北申氏申伯瑜,宋擎,现在则有司马庚,沈恪,甚至是宴归怀,苏仲棠,以及新贵陈伯寅几人。 这些人便是在朝为官,只怕心思也不是十分纯粹,只愿做臣子。 投之我桃,报之以李。 崔漾取了一卷明黄绢布,提笔写圣令,上书赐铁卷丹书,保王氏王铮终年性命无忧一行字。 崔漾盖上国玺,天子玺印,以及她崔漾的私印,递给他,“王铮,天子一言九鼎,你想要什么,可与朕说,只要朕能给,且办得到,便都允了。” 对身处高位的臣子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枕着这一份明黄圣旨更能安稳的了,铁卷丹书,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皆可留一命,且还是女帝这一朝第一份,不可谓不殊荣。 王铮凝视她的面容半响,谢过了圣恩,接过这卷圣令,看过一遍,起身搁进了火盆里。 那绢帛遇火堙灭,火光照着他清俊的面容,神色不辨,声音沉稳,“臣用不着这个,陛下不治臣损毁圣令之罪便可。” 崔漾一时无言,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想封赏亦无从封起。 王铮见她难得露出纠结为难的神色,握着断萧的手背到身后,笑了笑道,“待陛下从边关回来,臣自会告知陛下臣想要什么,不会危及大成利益,危国害民,陛下一定能给,且办得到。陛下不是说要出宫么?天色晚了,这便起驾罢。” 崔漾听罢,宽了心,用有所求之人,才是用人之道,无欲无求,反叫人不安,王铮这样,便很好。 略想一想,崔漾便应了,“那便待朕自边关回来再说。” 第51章 、一方青帕拿不出 义和坊德善堂。 陈林一见王铮, 当即去撸他的袖子,见上面一段红痕,只到腕间, 立时怪叫了一声,“你这年轻人怎么不听话, 非要中这种毒做什么,说好看也不好看!” 王铮未答,只垂袖遮住腕间的红痕, 不过是想让某人安心罢了,至少她出征在外, 不必挂心他会对其不利,也许她会为他烘干头发, 会给沈恪调制能将头发变黑的药物,会留司马庚的性命,但她已不会信任任何人。 而经她手配置的毒药,除了她,天下无人能解。 陈林见青年虽然面色不显,但周身带了些轻软的气息,叫他这个糟老头子看了, 不由搓了搓了手臂, 跃到崔九面前,指着青年道,“唉, 你管管你这个臣子, 吃了好几次毒药了!这个药老头虽能做出一样效果的毒药, 但是解药却是配不出来的, 老头只能配出老头自己下毒的解药!” 都是摧心散, 呈现出的红痕有细微差别,背后都是药方配比计量的千差万别,谁制的摧心散,只有谁能解。 日后她会让王铮想通放下的。 崔漾朝老神医拜了一拜,“家父受了刺激,先生医术了得,晚辈拜托先生了。” 崔冕崔灈也跟着拜礼,陈林跳到一边,“不用拜托老头我也会尽力的,不冲崔呈早些年做的混蛋事,就冲丫头这几月送来医馆的药材,老百姓知晓这是天子缩减宫中用度赠药,都高兴得不得了,没吃药病也好了一大半了。” 他说着嘟囔了一句,“照老头看,你那寝宫修得实在是奢华漂亮,这用度减一半再减一半,对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哪里是减什么用度,不过走的是她自己的私库罢了,崔漾失笑道,“改了课税以后,看国库的情况,充裕的话会给医馆拨一笔钱,用来抵充诊费,只要先生不嫌累,国库便可让德善堂变成真正的义诊善堂。” 陈林听了,抚着大猫的脑袋直欢呼,“那成,你父亲以后就和老头一块吃住,这两个晚辈也住在草庐里,老头我好随时观察随时医治,大猫你带去边关不方便,也一起留下,嘿嘿。” 他一边说一边抓大猫的肚子,叫大猫也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呼噜声,父亲在草庐内转了一圈,也凑过来,学着他的样子一起给大猫顺毛,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二老一猫玩得开心。 崔漾看了一会儿,心情舒悦,朝崔冕崔灈道,“是品性信得过的人,医术也好,周围安插了禁军和暗卫,安全不是问题,兄长们安心住下,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陵园,再回家看看。” 前方战事不明,越早出发越好,天明崔漾便要启程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崔冕拿出一件银甲衣,递过去,“能防刀剑,不要仗着武功高,便掉以轻心,记得每日都穿上。” 那银甲质地柔软,却刀剑不入,原是件千金难得的宝物,崔漾心中失笑,这该是卫尉褚池的传家宝,不知兄长用什么办法给弄来了。 崔冕神情颇有些不自在,清咳了一声,“不是什么卑鄙手段,只是他家有一桩无头的家仇,我们崔家恰好知道,哥哥拿一些东西换的,并没有以势压人。” 崔漾接过来仔细收好,“父亲和哥哥们也要保重。” 相认那日她便受了重伤,为免父兄们担心,实则崔漾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边关却有战事,刚刚团聚又要分开了。 崔冕手微动,念及这是已经二十六岁的meimei,且还是帝王,欲探出的手背到背后握紧,“听老医师说,一些孤孩女童被送去了京郊南营,我和你七兄懂些兵法,可前去做个武师,文墨也能教。” 崔灈点头,教女童读书练武,便是请先生也难,他二人虽是武将,经史子集也略通,可兼任数职,能帮meimei一点,便想帮meimei一点。 崔漾知道兄长是想帮自己,心中微暖,点头应下,交给洛英去安排,除了武功已恢复至巅峰的沈熔,崔漾另外留了六名暗卫。 一应安排妥当,天际已微微泛白,谒者来报,随驾的文武百官已在西城等候。 崔漾看父亲正和大猫玩得好,便也不上前相扰,朝王铮点点头,自禁卫手中接过缰绳,这便要启程了。 崔灈往meimei手里塞了一把东西,闷声道,“这几年父亲别的不记得,但如果遇到好看的风景,长得漂亮的花,便一直要给漾漾看,石头攒了一布袋,走哪里带哪里,meimei不要怪父亲不记得了,父亲也怪自己。” 是雨花石,彩色的,石头里蕴藏这千秋万壑,山川雨雪,父亲每次渡江,下建康,江淮,便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雨花石。 各色的石块在晨光里折射出缤纷的光,她怎么会怪,如今惟愿父亲早日康复,阖家真正的团圆。崔漾收好石块,翻身上马,“哥哥们等着我的好消息。” 崔冕崔灈挥手。 沈平一直在医馆对面的茶肆里,听百姓们夸赞女帝如何英明神武,听一商人吐沫横飞地夸赞天下一统的好处,便扬声道,“你在这京城安康之地,自然乐得享受从沿海运送过来的鱼虾,可曾想过旧宋之地的百姓,他们原本安平的生活,却遭受了战乱之苦。” 他话一出,茶肆里响起了许多赞同声,“是啊,谁也不要打仗,各自生活,多好啊。” 刚才那商人却立刻拿出了户籍路引,“错,我就是从盐城来的,我们的官员是诸侯任用,都是谁关系亲,就谁来做官,断案的官员都不识几个大字,收税今天收三,明天收十,没粮了就强征,已经没有多少人种地了,要么像我一样做生意,要么当兵,要么到处流浪做闲汉,我们盐城算好的,但是我们也想吃腹地的小麦啊,我们可以用晒盐来换,路被堵了,换不了。” “想要吃盐的地方缺盐,想要吃饭的地方缺粮,我们本就是大成的土地,我们愿意做大成的子民!” 不少人都点头,“是啊,最近确实能买到盐了,也有水路的粮船上来,黍米能多买半斗,我家买了不少……” “魏渊本就是胡狄的后代,懂什么种地,种出一点稻子,只管收,说是收,那就是明目张胆的抢——” 沈平道,“那是魏国和李宋的君王无道,魏渊强征粮草,是为其扩充地盘的野心私欲,女帝本质上与他们有何分别?如果在乎百姓,便不会引发兵战,大家好好想一想,若是没有君王,或者君王是由百姓们自己选出来仁德之人担任,军队只是用来保卫自己,而不是挑起战争,那么便不会有这些问题。” 茶肆里的人不由都朝他看去。 沈平继续道,“世袭的君王,世袭的贵族勋贵才是罪恶的根源,大家想过么?一个由百姓选出来的君王,土地是百姓们共有,人人都有田,所有人不分彼此,不分你我,一起种地,一起织布,种出的粮食,归大家所有,不是很好么?” 他话一出,不少人神情向往,刚才说话的商人却根本不这么想,喊了一声抓谋反逆贼,茶肆立马喧哗起来。 “算了,是个疯子罢,就说几句做梦的胡话,别理了,喝茶喝茶,这茶也是东边来的,滋味可真不一样——” “是啊,就算选君王,我也会选女帝。” “别说了,你也疯了么……” 沈平听人喊他疯子,也不在意,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朝这便奔过来,略一提身便消失在了茶肆里,坐在屋檐上,看那王铮一送便要将女帝送出北门,先回了一趟皇宫,带兄长去了城楼。 十六名文武官员,武将骑马,文官乘坐马车,悉数候在城外,已由太常寺正卿薛回待天子之能祭祀完毕,五千驻军列阵官道两侧,见天子来,俱叩首问安。 崔漾立在辇车上,与宴和光另外交代了几句。 沈熔被留下,原是不肯,但知道是要照顾安定侯,阿九的父亲,事关重大,便郑重应下了。 他近来学习到了许多男女之事,知晓在这件事上男子是要主动的,掠上前,在阿九唇上落下一吻,“陛下,保重。” 旋即晕乎乎似饮饱了酒,差点没直接从御车上摔下来,群臣忙垂头避让,城门前一时静极。 萧寒坐在囚车里,眸光冰寒阴鸷,“以下犯上,理当问斩。” 崔漾懒得理他,传音与沈熔,吩咐他以后专心练功,跌下马车被申兴扶住的人却已经是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神魂出了窍壳。 似乎是先前吃了青橘,带着一点青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