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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太凉了。”语调没甚么起伏,眉间却现出微微蹙痕。 “还好。”欧阳芾抽回手,显然知道他下句欲言甚么。 “多添件衣裳。” “不冷。”对于关心,师母回以浑不在意的态度。 两人对话间,这厢三人已将画作罢,其实也仅信笔勾勒,全无应付考试那般认真,但仅仅信笔勾勒也勾勒得有差距。 郑侠的画受到欧阳芾指点,技艺在众人之上,笔端梅花点缀枝头,神韵兼备,似有清香扑面而来,他性子端正耿直,与他作出的画却成两样。 陆佃的画四平八稳,会画但不善画,总归比李定高上一截。李定嘛,“飘逸烂漫,率真自然”,此为欧阳芾之前拍着他的肩膀给出的评价。 “你来评。”王安石把画交给欧阳芾,后者捏着画看了看,叹息:“真的要评么?” 郑侠、陆佃窃笑,李定开始窘了。 “有甚么说甚么,”王安石撩袍坐下,“让他们也听着。” 其实大家一眼观去,心中已然有数,但师母不说,她歪着头笑道:“哎呀,画画嘛,开心就好。” 这是师母最好的地方,她会开玩笑,但从不伤害你。 别人欲糊弄,老师往往不会迁就,然师母糊弄,老师便不多追究,于是李定再次于心中感谢师母帮自己保住了这张老脸,并长舒口气。 也非没有争执的时候。 师母真正惹老师生气的时刻不多,惟一一次在学生面前,是由于老师言了句话,那句话是言李白的。 李白诗词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此为老师对李白的评价。 师母愕然:哪里污下了?言妇人与酒便叫做污下么,分明是官人偏见。 哇哦。在座学生们敛声屏息,各自竖起耳朵。 当着众人面,老师似乎不好发作,只肃道: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不及,然品调止于此,不知变,论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不及杜甫远矣。 师母笑了:李白生于盛唐,哪有那么多可以悲哭之事,杜甫半生颠沛流离,要他去作李白那般诗句,他却也不会,诗家格调是随国家命途变迁的,李白将飘逸浪漫写到极致,便足以俯瞰一众诗家了,官人言李白见识污下,那官人作得出“黄河之水天上来”“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样诗句么? 饶是李定赞同王安石的观点,也不得不对师母的发言感到肃然起敬。 结果王安石意料之中地恼了,恼的原因非是在学生面前遭到反驳,而是被质疑了自身水平,况质疑之人还为师母——这一点据说欧阳芾当日也曾后悔。 再次前往老师家,两人已然言好。所以是怎么和好的?李定几个悄悄去问葶儿。葶儿抿笑,对他们解释: 那日送客后,郎君闭门不理娘子,娘子怎么唤门也不应,最后无奈走掉,次日正逗大郎玩时,郎君甩了首词在娘子面前。 娘子莫名其妙,拿起词句一看方笑了。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娘子似对那首词爱不释手,观了几许,放下幼子交给关婆,自个儿回屋里去了。 郎君回房时,娘子在案前作画,画上正是两人不久前外出郊游,登楼远眺之景。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槛外长江空自流,空白处用小楷题着郎君那首词。 娘子问:画得好不好? 郎君道了声好,娘子便拉着郎君哄起来。后面闺房中的低言碎语,他们这些外人便不宜再知了。 “有空常来家坐。”于门口送走李定等人,欧阳芾转首回至书房,收拾残留下的笔墨。 偶然瞥见案角绫纸卷轴,欧阳芾停下动作,抽出那卷中书下达的诰敕,那是今岁十月命王安石回朝复任的文书,她正观着,王安石步了进来。 见她在看那道诰敕,王安石道:“不必再观了。” “嗯?”欧阳芾抬眸。 “你已看了很多遍。” “哦,”欧阳芾收起卷轴,“我在想,你真的不打算复职么?” 王安石取过她手中卷轴,将之搁于书架上,道:“今时之主,非我可与共事。” “真的吗?”欧阳芾笑了,“可我听闻,如今方即位的官家乃少年英才,有励精图治之意,你不想见见?” “励精图治,非口上空谈,若官家需要的仅是无关痛痒的进言,朝中亦不缺我一人。”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他以抱恙为由推脱诏命,真实原因欧阳芾自然懂得。 “你似希望我回朝为官?”王安石终于问她这个问题。 欧阳芾摇首:“你怎样选择都好,我无意见,这里也很好。”只是就此致仕归隐与她记忆之中那位诗人的人生轨迹不相符罢了。 “那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欧阳芾问,语气里是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你若喜欢,自然便可。”王安石答。 欧阳芾跳过去扑进他怀里,趁势开口:“我要在院子里置个秋千。” “嗯。” “等春来便安置。” “好。” 她脑子里还有许多想法欲一一实现,只她隐约觉得那些东西将来并不会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