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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道来,不必隐瞒。” 龚原只好道:“郑侠说,他执经求教于相公门下,乃为增广见识,而相公发言持论,莫不以担任官爵为先,可见相公待士礼法浅陋如此。倘相公果欲提拔他,便请采纳他所献利民便物之言,行其一二,使他无愧受到进用,岂非更好。” 室内静了一息。 龚原眼观着自己老师脸色转青,深作吐息,执盏的手也发了抖,良久,那盏茶终是重重摔在了案上。 “——混账!” 欧阳芾踏进屋内时,恰闻见这一声罕见的叱骂,她愣了下,目光在王安石和龚原二人面上游移。 “老师爱惜人才,纵郑侠多次违逆老师好意,老师仍望其才华得以施展,只郑侠决然不领情面,学生以为,不必再劝。” “他不愿做官,我还求他做么,”王安石冷道,“本相待士礼法浅陋,何用他屈就,且随他心意。” 连“本相”二字都出来了,这回是真动了怒,龚原敛声不言。 王安石是喜欢这位学生的,去岁郑侠入京述职,王安石原意令其参加出官试法,以此途径获得进用。 此种考试乃考核候补官员法律、时事,并试断案之能,当下实则便是考察官员新法掌握程度,合格者可破格升为京官。依郑侠与王安石的关系,考试合格绝非难事,然郑侠却以不熟悉新法为由婉拒。 后多次谒见王安石,当面指陈新法之弊,王安石未予回应,郑侠也渐放弃,只仍写信与王安石,望其改弦更张。 王安石虽未采纳他的意见,仍认可其才学,朝廷新设经义局,他令门客和学生予郑侠带话,望他入经义局参与编修工作,郑侠仍旧拒绝。 龚原走后,欧阳芾于案旁坐下,安慰道:“介卿莫恼了。” “我不应恼么?”王安石视向她,因着怒火未消,听上去几分质问意。 “介卿做了宰相,便须时常听旁人不好听的话呀。”欧阳芾好语道。 “他可与旁人一样?” “一样的,”欧阳芾道,“他亦仅为众人之一而已。” “......”王安石一时无言,良久道,“你如此认为?” “是。”欧阳芾笑笑,执起他手掌搁在颊边,王安石微拢了她面庞,叹了口气,指腹慢慢摩挲着。 “介卿,我发现你喜欢的人俱同你好像。” “怎讲?” “郑侠曾对介卿言,别的学生学的是先生的文章,文章好学,他要学先生的品格,介卿还记得吗?” “我记得。”王安石道,他曾为这句话心动,如今依旧记忆犹新。 “而他也确做到如介卿一般,不慕荣利,宁做微禄小官,也不违背自己心意,就像介卿当年数次拒了入馆阁的机会,不愿在京为官,不是么。” “像又如何,”王安石漠然,“固执自守,难道便为好事。” 欧阳芾笑起来,这话倒不知责的是谁了。 “介卿,你当年教他,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相助于你么?倘使他不帮介卿变法,介卿便后悔教他了么?” 何须问。王安石胸膛起伏,吐出口气:“自然不是。” “是啊,介卿是因他好学善思,贫寒而志坚,正直谦良,才愿收他为徒,”欧阳芾道,“在江宁时,我们一同度过了段快乐时光,他亦考中进士,成为更加贤能出众,对国朝有益之人,这便足够了,往后纵走上不同道路,亦无需遗憾不甘,因介卿的用心未曾白费。” 曾经喜爱的学生反对自己,王安石岂会无憾,岂会无一丝痛楚,不过以愤怒遮掩罢了。 “......好,”王安石摩挲着她的面庞,庆幸有她在旁,“我明了了。” 他不惯舔舐伤口,倘欧阳芾不替他抚平,他便会任其暴露溃烂,成为长久隐痛。 人情约略是他的弱项了。 “介卿莫再恼了。”她又道。 “我未再恼。”王安石回答,“你适才之言,有处错误。” “甚么错误?” “我喜欢之人不全同我相似,”王安石视她,“譬如面前此人,品性与我殊异,我却极喜爱。” 欧阳芾瞪大眼眸,笑颜顿开:“天哪,介卿居然会说情话了,我要拿笔记下来!” 王安石:“......” 安上门。 天色将暗,郑侠与换班的同僚打过招呼,步行归家。 巷口老树根下卧着只瘦犬,遥遥望见郑侠过来,哈赤吐舌,郑侠自袖间掏出铜钱,往道旁店里买了少许rou骨头,搁在那犬跟前。 看犬开始吃起来,郑侠挥了挥衣尘起身,继续往家走去。 冷清屋舍前停了驾马车,形饰贵重,不似寻常人家的车驾。郑侠略微疑惑,迈入院门,女子轻快交谈声随之传来,两道身影同时望见他,一者立起道:“夫君。” 另一者徐徐起身,目里依稀浅笑:“介夫。” “寒舍简陋,只备了些粗茶,还望欧阳夫人万勿嫌弃。”郑侠之妻叶氏道。 “无事,是我未打招呼便来叨扰,meimei勿怪我才好。”欧阳芾接过工艺略显粗糙的白瓷盏,轻轻呷了口方搁在案上。 “夫人屈尊造访,不知何事?”因着身份差异,欧阳芾坐着,郑侠便自觉立着。 “去岁介夫回京时我恰不在京师,数次登门拜访我也无缘与你一见,目今回来,便想顺道来看看介夫。”欧阳芾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