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第52节
至于徐茂才,在离开凉州后出任知州,兜兜转转筹谋到天子脚下,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可饶是这么着,最终也还是倒在知州任上。 谢钰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缰绳,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照这么看来,范、徐二人的靠山,或者说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先帝末期纵横朝堂,却又在当今登基后骤然失宠、隐退的高阶官员。 想到这里,他已迫不及待回去拉名单了。 行至开封府门口,守门的衙役冲他抱拳行礼,“谢大人!” 谢钰翻身下马,官靴落地的瞬间,突然想起一个本该早就注意到的细节: 若天武年间朝中真有人弄权,先帝知道么? 先帝驾崩时他年纪还小,只隐约记得皇祖父晚年性情大变,也令谢钰对皇宫更加排斥。 或许是病痛的折磨,或许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抑或是对权力的贪婪,让先帝变得暴躁而多疑。 就连曾经被视若掌珠的宁德长公主,也因当时初入朝堂的驸马谢显多次冒死直谏而被大加呵斥,父女二人的关系数次濒临决裂,宁德长公主一度公然拒绝出席除夕宫宴…… 对这样一位行至末路的敏感又多疑的帝王,朝中动向真的会瞒过他的耳目吗? 解密就像拆线团,一旦抽出一根线头,思维便犹如脱缰的野马,疯狂奔驰不受控制。 谢钰的脑海中仿佛刹那间炸开十几朵烟花,海量记忆碎片和大量随之而来的猜测令他应接不暇,几近晕眩…… 若果然如此,母亲不肯亲手揭秘也在情理之中了。 常言道,子不言父过,纵然先帝一度昏聩,但他对宁德长公主的疼爱做不得假。 甚至在垂危之际,他曾短暂地恢复曾经的英明,重新召见了爱女。据说当日父女二人抱头痛哭,冰释前嫌,先帝更不顾病体亲手写下遗诏,许她和驸马的爵位三代不降。 他是帝王,也是父亲,在宁德长公主心中,对他的记忆绝对是极其复杂的。 见谢钰站在原地不动,元培上前道:“大人?” 疯狂汹涌的思绪像受到召唤的倦鸟,退潮海水般迅速回归脑海。 谢钰缓缓闭了闭眼,“没事。” 见他不想多说,元培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大人前些日子实在太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不然公主和驸马该担心了。” 谢钰完全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一边往里走,一边重新思索起来。 先是范石溪,再是徐茂才,那么下一个是谁? 若真是她做的,绝不可能就此收手。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开封不比其他地方,各处耳目众多、守卫森严,万一失手…… 谢钰皱了皱眉。 若当日自己不请她一并来开封,就好了。 不,不对,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 即便自己不说,事实也不会改变多少,或许将来的某天他们也会在城中某个角落擦肩而过。 以陌生人的身份。 这么想的话,似乎还是现在的情况比较好。 “马姑娘呢?”谢钰忽然很想见她,便问前面经过的衙役。 “啊,马姑娘去百花楼了。”衙役爽快道。 谢钰:“……” 所有的复杂感情仿佛都伴着这几个字戛然而止。 呵呵,去青楼。 果然还是白担心了! 见谢钰拉了脸,元培马上问:“不是案子都结了吗,她又去那里做什么!” 百花楼里又没有小倌儿,她去了能干嘛? 那衙役皱巴着脸道:“卑职也没问呐,只是听旁人说的,哦,好像出门时还背着药箱子,是不是顺便义诊去了?” 元培松了口气,马上转过去对谢钰解释道:“大人,您听见了吧?二两就不是那种人嘛,之前她不是说有个□□得病来着,指定是复诊去啦!” 谢钰的脸色神奇地好转,却一言不发,只哼了声,便头也不回往书房去了。 谁管她是怎样的人! 被扔下的元培和那衙役面面相觑,俱都苦恼非常。 这到底什么意思嘛,解释不高兴,不解释也不高兴。 真难伺候! 百花楼。 “还痛不痛了?”马冰问床上躺着的小姑娘。 她叫蒲草,是之前张抱月求救的小meimei,年纪跟袁媛一般大,可成长经历却犹如云泥之别。 蒲草几乎瘦成一把骨头,小脸儿上皮包骨,蜡黄,但两只眼睛却依旧明亮而纯粹,像午后日光照耀下的湖泊。 “多谢大人,已经不怎么痛了,”她颤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来世结草衔环……” “别说这些没用的,”马冰摸摸她枯草似的长发,一抬手,就多了一缕短发在掌心,“好好养病,过几天就好了。” 她飞快地将短发藏起来,却不想蒲草早就瞧见了。 小姑娘抿嘴儿笑了下,苍白的嘴唇几乎裂出血珠,“大人别藏啦,我都瞧见了……我真的还能好吗?” “能,怎么不能!”张抱月端着碗热乎乎的鸡汤上来,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这可是给贵人们治病的大夫,你我遇见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瞧这几日你不是好多了?” “jiejie喝吧,这样好东西给我糟践了。”蒲草轻轻摇了摇头,因为消瘦而显得分外大的眼睛天真地望向她,听了后面的话,竟又露出露出一抹纯粹的笑,“是啊,我真的很有福气。” 一个五岁被亲爹卖进青楼,差点死在嫖客手里的小姑娘,仅仅因为有人给自己治病,就可以开心地说“我真的很有福气”。 张抱月两眼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忙别过头去忍了又忍,这才眼圈泛红地转过来,“喝吧,喝了就好了。” 喂完了鸡汤,蒲草就犯了困,马冰和张抱月蹑手蹑脚退出来,这才敢狠狠松了口气。 “大人,蒲草会好的吧?”张抱月死死抓住马冰的手,声音发颤。 马冰低头看她的手,关节都泛了白,两条胳膊都在抖。 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笑道:“会好的。” “真的?” “真的。” 反复确认过后,张抱月的身体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她是真的怕,怕刚才马冰说的都是假话。 马冰能理解她的心情。 不过自己是真的没有骗人。 如今蒲草的症状其实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越拖越重。现在自己下了猛药控制住,只要以后小心调理,坚持用药一段时间之后,就基本不会再复发了。 但……在这种环境下,真的能小心调理不再受伤害吗? 缓过神来的张抱月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好像又变成了昔日那个长袖善舞的雅妓。 她叫人上了一桌酒菜,亲自帮马冰斟茶倒酒,替她揉肩捏背,柔声道:“大人如此深情厚谊,倒叫奴家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马冰摇头失笑,“你这样讨好我,我倒不习惯了。” 她并非贪恋张抱月的美色而来,自然不忍心见她如此行事。 张抱月一怔,捂着嘴吃吃笑起来,还真就懒懒散散回到她对面坐下,又帮她夹菜。 “酒菜是从外头叫的,不脏,大人不妨多用些。这旋切鱼脍极鲜美,鱼都是捞上来刚杀的,还有这梅花烧酒是方家酒楼的招牌,梅香四溢酒香清冽,不伤身的。” 马冰果然依她所言,先喝一口梅花烧酒,又夹鱼脍吃。 鱼脍片得很薄,用筷子尖儿挑起来能看到对面人的轮廓,淡红色的肌理鲜明,好似一方美玉。 入口果然鲜嫩爽滑,并不腥气,反而带着淡淡的甜。 “日子这样苦,你没想过自赎么?”酒过三巡,马冰问道。 张抱月反手托腮,闻言淡淡道:“这世上做什么不苦?我们这些人从小学的只是如何服侍人,即便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纵然脱了籍,到底有履历在,也不好外头去……” 贱籍的人换回良籍后,户籍文书上也会写明过去那些年在哪里做什么,若寻常与人交际倒也罢了,但若真到谈婚论嫁或是做其他的正经营生,人家一看也就漏了底。 张抱月的琵琶太过出色,以至于许多人都忽视了她的好嗓音。 而当一个人用如此动听的音调轻描淡写地诉说那些悲苦时,便是石人也会动容。 马冰拨弄着碗里的香药脆梅,看那红棕色的小球儿在深口大碗里滴流乱转,分明有好几次已经到了碗口,好像自由触手可及,可自己一松手,它便又“啪嗒”一下跌了回去。 “若换一份户籍呢?”马冰忽轻声道。 短短一句话,却叫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张抱月愣住,眼中只能看见那香药脆梅在对方手下徒然挣扎。 然而下一刻,却见马冰手腕一挑,有两颗梅子蓦地飞起,嗖地越过碗沿,跌在桌上咕噜噜滚动起来。 换一份户籍…… 张抱月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这,这可能吗?” 若能换一份户籍文书,那么她和蒲草就是全新的人,不必熬到五年之期满才可以赎身。 只要时机合适,说跑就跑! 到时候,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 若论谋生,她这几年颇有积蓄,即便不能带走也不怕,天下还有什么营生会比陪酒卖笑、曲意逢迎更难的呢? 不会,她们可以学! 只要能离开这里! 张抱月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心跳,胸腔里的某种冲动在疯狂挣扎,似乎随时都要冲破身体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