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3节
而郑渠,已在大理寺二十多年,因有恩于新皇,自他登基后一路青云直上,短短五年,从一个小小的司狱吏做到了现而今的大理寺少卿。只是后来七年,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官运,一直裹足不前,还不如后起的柳轶尘…… 心中存妒,只怕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此际亭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任由面前这狗官构陷下去,她只怕凶多吉少。眼下唯有…… 置之死地而后生。 脑中飞转间,郑渠已扣住她喉咙,指尖十分用劲,“说!你给大人吃了什么!不说我现下就让你尝尝大理寺的厉害!”杨枝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被他掐断喉咙,她竭力挣扎,“啪”的一口唾沫往他面上吐去。 郑渠下意识松手,杨枝逮着这个空荡凄声大喊:“郑大人!大人不是您让我下毒的吗?大人,大人救我!您说毒死了寺卿大人往后整个大理寺都是您的,大人我按您的吩咐做了……” 话未落,郑渠狠狠一脚,直嘲着她心窝子踹了下去。 杨枝被踹翻在地,痛到面目扭曲,口中却仍在大喊。她就不信,此处所有的官吏都是这狗官的人。 倘若如此,他压根就不用如此费力控制自己。 她眼下能做的,只能祈求亭上或这春秋池畔尚有别的官吏能控制眼前的这个狗官。 “郑大人,我都按您的要求下毒了!” 杨枝仍在嘶喊,郑渠面目狰狞,扑过来似欲堵她的嘴,原先控制住她的皂吏将她肩膀扣的生疼,左右又添了人手冲过来帮忙:“一派胡言,本官撕烂你这张臭嘴!” “大人!柳大人救我!”她方才听得清楚,那高亭之上还有另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如今这大理寺中,能压制住郑渠的,只能是柳轶尘。 柳轶尘据闻好察擅断、执法严明,为了查案子,莫说寺卿祝寅,连东宫都照得罪不误。 一边喊着,她一边向高亭望去。 郑渠听到“柳大人”三个字,见她目光投向高亭,微微一怔,做贼心虚般、下意识回身仰望一眼。那高亭上只有匆匆奔忙取水的官员,哪有什么柳大人。 然只这一瞬,杨枝转头猝不及防地死命一咬,攫住她肩膀的皂吏吃痛,手本能一松,杨枝一只胳膊能动,手迅疾探向腰间,扯下香囊,向左侧皂吏一扬。登时,一团细粉如风扫柳絮、簌簌落到那皂吏头脸上。皂吏只觉吃痛,本能抬手捂脸,杨枝趁这个当口,拔足往角门的方向奔去。 可才奔出几步,忽觉背心剧烈一痛,杨枝被狠狠踹翻在地。 “贼妇,往哪里逃!” 她怎么忘了,郑渠那狗官,干了不少年捕头,手脚上颇有几分功夫。 杨枝几番挣扎,又前后胸各挨了一脚,力气已耗去了大半,眼见那泣血般的朱袍离自己越来越近,知道这一次大概在劫难逃,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眼前不觉浮现十二年前那个大火冲天的混乱夜晚。 也是那一次,她和母亲走失了。 好可惜,她好容易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好容易回到了京城。 埋藏许多秘密的大理寺已近在咫尺…… 其实贡院街前那个老汉骗不了她。她只是太想进大理寺了,关于大理寺的一切,她都想知道,一切险,她都甘愿冒。 可还是差了这么一步啊…… 这般闭目想着,预料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杨枝睁开双目,一个宽阔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大人,一切没查明之前,这么急着堵她的口,莫非是要遮掩什么?” 那身影一身半旧衣衫,杂乱胡眦之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和她一般大年纪。 杨枝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冬青若当真在意此次擢选,为何连衣衫也没换一件像样的、胡子也没刮一刮便过来了? 恍惚间,便听见他向自己低声问:“你到底给柳大人吃了什么?” “没吃什么,只是寻常鱼饼……”杨枝虚弱应,忽然反应过来:“你叫他什么?” “柳大人,怎么了?” “今日主持比试的不是祝大人?” “三个月前祝大人便调到崇文馆去了!吏部虽还未明发咨文,但而今的大理寺卿是柳大人!”冬青叹:“你连消息都没打探明白就胆敢贸然来大理寺!” 废话,能打听的明白我还花那个冤枉钱! 柳大人柳轶尘,字敬常,京畿人士,庆历三年进士,忌食…… “我在那鱼饼中加了板栗。”杨枝回过神来,惊恐道。 “板栗!”冬青惊叫,“你不知道柳大人不能食干果么!” “我以为仍是那祝大人主事,昨夜还特意去买了吴山栗!” “你……”冬青一时语塞,眼见郑渠步步迫近,只好转身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而这短短的瞬间,他已向身后递出一把短刀,正是他方才剖鱼的那把:“砍人总会吧。这里交给我,往东边跑,太子正在来的路上!” 杨枝愣了一瞬,抬头望他,那藏在杂乱碎发后的眼眸亮的惊人,见她迟迟不接,胡龇中咧出一个笑:“放心,我们这种小地痞,命硬,死不了!” 杨枝咬牙,接过刀。 “这回记住了,我姓申!” “好。” 杨枝握紧刀柄,转身拔足便跑。 第三章 (小修) 杨枝在两条回廊之后碰到了一行人,领先的身着沉香色四喜如意云纹常服,缂丝绲边,气度不同寻常,一看便是贵人。 “殿下!”杨枝朝他扑地一跪,凄声喊:“柳大人有危险,还请殿下快快带人前去解救!” 那人一愣,左右已上前相拦:“哪来的小贼,胆敢在大理寺内放肆!” “殿下,柳大人遭人刺杀,性命危在旦夕!” 太子在杨枝身上快速一扫,见她满身尘土,显然才经一场恶斗:“带孤过去!” “殿下小心!此女来历不明,殿下小心遭她暗算!” 太子将迈出的步子微微停住,踟蹰打量杨枝。杨枝知道他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耳根子极软,任由他这么耽搁下去,冬青恐怕凶多吉少—— 冬青? 念及他的名字,杨枝忽然心头一动,他方才的最后一句话霎时从脑中蹦出来,不等想法坐老,脱口道:“殿下,是燕归楼的申公差我来请殿下的!” 太子脸色倏变,“带孤去!” ** 郑渠虽是捕快出身,这些年任文官以来,武艺却已荒废了个七八。冬青手脚上却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灵活,几番腾挪,将郑渠累了个半死。 然郑渠并非顽固愚蠢之人,自知力不能敌,往后一退,将战场留给了年轻的捕快们。 春秋池畔一片混乱,亭上的柳轶尘还不知情况如何,他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黄成已被支去请了医官,亭子里除却几个往来仆婢只有才升任代少卿的龚岳。龚岳是翰林院出来的文官,地地道道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本已由东宫保举升任少卿,却因柳轶尘一封折子,名头前多添了“代”字。 一个燕归楼的厨子,不值当他费多大力气——郑渠环视一圈,快步上了凉亭。 八角亭内一片慌乱,龚岳袖着手左右来回踱步,像个无头苍蝇。郑渠一摆手,仆婢顷刻退散,如今柳轶尘昏厥,整个大理寺内他最大。 “郑大人,解药呢,讨到了没有!”龚岳急急迎上来问,细白面皮一片涨红。 “没有。”郑渠道:“那两个厨子串通一气,让贼妇跑了!”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龚岳急地连连跺脚,转身奔回柳轶尘身边,忍不住抱着他身体一通猛摇:“大人,大人你不能有事啊!你有事了下官可怎么办!”声音陡然凄哀尖利,大有为亡夫哭灵的架势。 郑渠见他狼狈模样十分不齿,轻哼一声,缓步踱过来,徐徐半躬下身:“龚大人,堂官遇害,你我少不了得当个失察之职……” 龚岳住了摇柳轶尘的手,抬起闪着泪光的眼,脸上一片茫然。 然这时,却见郑渠手中寒光一闪:“……但倘若能抓住元凶,将功赎罪,就是两说了。” “郑郑郑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龚岳只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后心,本能一抖,声音都打起颤来,“你我同朝为官,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当互相帮扶才是,莫要开、开这种玩笑了。” “开玩笑?”郑渠冷笑:“我老郑是个粗人,不会开玩笑。”腕上忽然蓄劲,只消一推,匕首就将没入龚岳后心。 当此时,却只闻“嗖”的一声,东南方向飞来一支利箭,稳稳打在郑渠手中的匕首上,劲力之大,使匕首脱手之余,还令他整个身形晃了一晃。 郑渠骇然,口中还未来得及说出话,已见眼前的白弱书生笑了笑,和寻常全然两样的笑,好像一具惨白的尸体忽然咧开了嘴。 “郑大人,不枉你我同为大理寺少卿,竟这般心有灵犀……”龚岳笑道:“黄成是回不来了。带不回医官,柳敬常[1]也是必死无疑。你刚才在底下闹了那么一场,我此刻怎么弄死你,都只有立功的份……” 郑渠脸色微变,然而只片刻,便恢复如常。冷冷一笑:“龚大人好本事,我倒是好奇,龚大人握笔的手,会怎么弄死我?” 龚岳不改阴冷笑意,往左右两侧一指:“郑大人猜猜,方才那支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烟雨亭南北开阔,西边倚着一处回廊,唯东南边穿园而过,可见一座两层小楼,是大理寺的藏书阁。 郑渠不用回头,也知道那里有一支箭正对着自己。 然而这生死关头,他却现出与片刻前截然相反的泰然自若来,轻哼一声,道:“龚大人想一石二鸟?不成想,翰林院如今文章江河日下,只会趋炎附势就罢了,还教起杀人来!” 龚岳听到“趋炎附势”四个字,忽然怒吼:“你们这班禄蠹,才是趋炎附势!”双目微红,回望柳轶尘一眼:“你本是低贱出身,也就罢了!柳敬常好歹也是庆历三年的进士,他也不懂我!我文章锦绣,载的是经世治国的大道,连太子也盛赞,凭什么被你们背后编排‘百无一用’!” “龚大人这两年在大理寺,文章没少写,案子倒没见办过多少。” “那都是小技,我的文章才是大道,书的是福庇千秋的大道!”龚岳怒道,惨白的尸体仿佛刹那生出獠牙。 “我不明白,既是大道,龚大人安安分分在翰林院修书便是,何苦来大理寺蹚浑水?”郑渠轻笑:“大理寺只讲究办案,不看文章……饶是如此,龚大人这些年仍是节节高升,现而今也已是大理寺少卿,有什么不满的?” “代少卿!”龚岳怒吼:“若不是柳敬常……”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想拖延时间……我才不会如你的愿,有什么不明白的,去问阎王爷吧!” 话落,朝东南角一扬手,一支羽箭破空飞来…… 稳稳射/入二人身侧的亭柱之中。 龚岳见那箭失了准头,脸色刹变,本能向东南角望去,待看清藏在廊柱之后的人影:“不可能,黄成明明……怎么会是……”青白面色被日光一照,有一种顷刻将灰飞烟灭之感。 然只电光火石,他便反应过来,声音遽然拔高,力使远处什么人能听得清楚:“郑大人,你谋害柳大人就算了,还想连下官一起除了,来人啊,救命啊——” “龚大人叫的这般凄厉婉转,莫非是在叫孤?”烟雨亭下,一个朗声冷冷传来。 龚岳如修道之人闻见了玉清正音,浑身一松。只一个转身,那原本惨白的脸便更惨白了一点,顾不得身前郑渠与藏书阁上的黄成,踉跄往烟雨亭下错步奔去,奔跑时眼底已莹光闪烁,似有泪水打转,最后两三个台阶,干脆脚下一撇,整个人半跌半滚,爬到太子身前。 “殿下,殿下救我!” 观这情形,任谁也会觉得是他龚岳受了欺辱。 太子微一皱眉,向台阶之上的烟雨亭望去。须臾:“柳大人,孤都到了,你迟迟不来相迎,不怕孤治你个失敬之罪吗?” 话甫落,烟雨亭前嵌入一颀长身影,紫袍玉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清冷风姿。 深紫高贵,泛着锦缎独有的光泽,经鎏金般的春日一照,似携珠缀玉的一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