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银铃

    穆楠的体重感觉很轻。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带回了住处。

    让他躺到床上后褚凡就发了讯息到群组，看起来大家应该都到家了。

    穆楠很快就坠入梦乡，他替他把棉被盖上，虽然打算马上离开，却由不得被激起了好奇心，他留下来坐在床边，朝四周观察了他的房间。

    墙壁被油漆成淡蓝色，房间摆设出奇地简单，除了床之外还有书桌、书柜、衣柜等，几乎都是基本会出现的家具摆设。书桌上摆了笔电和几个相框、另外还有一些小植物。

    褚凡轻声拿起其中一个相框，看见的是估计是穆楠大学毕业典礼时的场景。

    他身旁站了一对男女和一位老奶奶，四人站在大学校门前合影，周围的男女笑得很开心，穆楠脸上是一抹轻柔的微笑，搂着一旁的老奶奶。

    老奶奶的样貌让褚凡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但想不大起来。

    现在的样貌似乎又略微成熟一些，看起来距离毕业已有好一段日子了。

    接着他拿起另外一旁，看起来被刻意盖下来的相框。

    刻意地盖下来、而不是乾脆收起来？褚凡思考了许多要不要拿起来看，他猜想那相框可能对穆楠来说意义更加重大。

    最后他还是禁不起好奇，伸手把相框拿起来看。

    没想到眼前的相片令他震惊。

    照片中看起来是一家四口在家门前的合照，年长的父母站在身后，两个孩子则站在前头。较小的男孩子看起来相当年幼，两个孩子之间年龄应该略有差距。年幼的弟弟看起来相当依赖兄长，兄弟看起来感情不错，哥哥单手抱着弟弟，脸上的笑容相比刚刚那张相片看起来更加亲暱许多。

    真正令他震惊的是较为年长的少年。

    看起来是高中的年纪，少年身穿乾净的白色衬衫，左胸上印着学校的校徽，以西装製成的制服裤衬托少年修长的腿，脚下的皮鞋在照片中闪闪发亮。

    那双深茶色的双瞳令他感到熟悉。

    是他，11年前、在体育馆相遇的那个少年。

    他想起那晚曾经的对话。

    『我没有兄弟姊妹。』

    『那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哥哥了。』

    相片中的年纪与他记忆中的少年有些不同，在救难中心相遇时的他更高了一些，所以这估计是他刚升上高中的时候。

    褚凡望向一旁熟睡的穆楠，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他的脸庞，确实能在上头看出一些过往的影子。

    但他的气质变太多了，让他没有一下子认出来。

    当初遇到少年时，他给人一种气定神间之感，在经歷那时的浩荡之后，他依然能够冷静下来帮助周遭的人，保持着微笑，对幼小的孩子们也照顾有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眼界自然不同、也更懂得观察人了。

    现在的穆楠，似乎经歷了许多事，和他印象中的少年已截然不同。

    即便身上仍有那么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跡，但经歷了11年，褚凡自己也改变了许多，更何况是他？

    然而他又突然想起，下雨那天在公车站的情景。

    穆楠当时愣住地看着他。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他还记得我？

    夜晚如此寧静，褚凡的脑海却被浮现的问题浪花给淹没。

    他没想过真的会和他再相遇，11年前当时并未想太多，除了他的样貌之馀，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还没更加认识他，缘分就突然被切断了。

    现在他知道他的名字了，穆楠。

    穆楠，他持续低语着。

    穆楠皱紧了眉头，翻身面向他，嘴里唸唸有词。

    褚凡放下相框，一手撑在床沿坐在地上，紧紧盯着他的脸。

    看起来像是做恶梦一样，穆楠看起来冒着冷汗，嘴里不断低语着什么。

    他听不大清楚，于是更往前侧身倾听。

    「穆杉」

    「对不起」

    穆楠的眼眶湿润，褚凡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

    他想都没想，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柔软的头发上，像是顺毛一样尝试安抚他的情绪。

    后来他又拍着他的背，一直到穆楠的呼吸恢復沉稳的频率，再度进入熟睡为止。

    他一直盯着他的脸直接自己的意识也逐渐模糊，在把穆楠脸上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脑海前，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

    /

    穆楠醒来时已经是早上。

    头好痛。

    昨晚的记忆只到自己倒在桌上为止，后来只有片片断断的影像，但都瞬眼即逝。

    完全就是喝到断片了。

    他躺在床上睁开眼，熟悉的景象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今天应该周六，是李昭川把他送回家才走的吗？

    他想起身，却感觉到手被握住。

    顺着手的方向看去，他盯着一个男孩熟睡的脸庞。

    与其说是手被握住，不如说他才是握住人家的那个。他赶紧将手放开。

    他细细端详了对方的脸庞，一时间才认出褚凡。

    他怎么在这？咦？

    确认一下四周，的确是他自己的房间没错。

    昨天是褚凡把他带回来的？

    穆楠拿起床头的手机插上电源，滑开了群组讯息。

    quot;我们到了quot;看见褚凡传的讯息，他关上手机。

    他缓缓走下床，悄悄拿了外套盖在褚凡身上，快速拿了快洗衣物，一溜烟就跑进了浴室。

    一打开莲蓬头，淋下来的冷水让他清醒过来。

    完了。

    他开始回想昨晚任何细碎的记忆。

    应该没做什么事吧？他不常喝醉，就算喝醉也不是那种发酒疯的类型。

    最后他松口气，开始洗头、一边刷洗着自己的身体。

    应该是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行为。

    『太丢脸了......』他心想。

    浴室的雾气遮挡住了他的脸，但仍感觉的到耳根子在发烫。

    在合作对象面前实在是太失态了，尤其还是他。

    『褚......就是那个褚。』

    他想起上次在公车站的时候，听到他这样说。

    他当时愣了一下，不过只是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通常比起脸，他更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

    一直想了很久，直到晚上睡前他才终于想起褚凡这个名字。

    记忆连结到10年几前的秋天，那场大地震。

    穆楠想起那天晚上他带那个小男孩去他的秘密基地。

    但他有点狐疑，真的是他吗？会不会只是同名同姓，虽然年龄上确实挺符合的。但那个小小的身体现在长这么大了吗？他不敢断定，原本打算直接问，后来取消了念头，问这种事太奇怪了。

    简单地洗完澡，他换上轻便的衣服又走进房间，褚凡还在熟睡当中，他本想把他搬去床上睡，但看起来他应该是搬不动他。

    他拿毛巾把头发擦到半乾，不打算吹了、怕吹风机的声音吵醒褚凡。

    走到书桌前，他看见原先被他盖下来的相框。

    拿了起来，手指轻抚过照片上年幼的弟弟。

    穆杉是他的弟弟，比起他的外向，穆杉是一个内向胆小的孩子。

    他经常一语不发自己在角落玩，同龄的孩子大概都认为他不好相处。

    可是只有他知道，穆杉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大部分的小孩小时候都不喜欢睡觉，总是一大早就把大人叫起来。

    穆杉也经常早起，但他都会偷偷摸摸地走出房间，自己乖乖地在客厅看书、偶尔看看电视。

    如果肚子饿了，也只是默默地开冰箱倒牛奶来喝，年纪小小也会帮忙做家事。

    只有他和爸爸mama最了解穆杉，所以穆杉除了父母之外最黏的就是他，他可以说是弟弟最好的朋友了。

    他的茶色头发不是天生的，而是有次和朋友打赌输了去染了头发，那时他们高中有发禁、所以他好不容易说服朋友选了一个比较深的茶色头发，才免于染可怕的金发。

    结果一回家弟弟似乎很喜欢，一直抓着他的头发。

    也因为这样，后来他默默地一直持续染着这个发色。

    『不换个顏色吗？』发型师曾经这么问他。

    『不了，我弟弟很喜欢这个顏色。』

    第一次见到褚凡的时候，他觉得好像看到弟弟的影子。

    只是这个小男孩又更认生一点，让他忍不住主动地想照顾他、甚至逗他玩。

    最强烈的地震过去后，他曾经跑回家里过。

    但到达的时候，只看到担架抬出的尸体。

    他衝上前，恰巧碰见相关人员在纪录伤亡民眾的身份，当场就认了尸。

    他忘不了那小小的脚ㄚ子沾满了土灰，苍白地没有任何血色的样子。

    甚至不敢想像、穆杉死掉的当下是渐渐断气、还是立刻就走了，只能祈祷是后者。

    那个孩子很怕痛的，他那时心想。

    褚凡发出了梦话，动了一会似乎醒了过来。

    他看起来很慌张地抬头，四处张望最后和穆楠对上眼。

    「啊，早安？」

    「嗯。」

    褚凡似乎有些半梦半醒，搔搔后脑勺后拿起身后的外套站起身。

    他看见穆楠手中拿着的相片。

    「啊、」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又停顿沉默。

    「好久不见，对...吗？」

    穆楠率先打破沉默，看来相片是褚凡拿起来看的，那估计真的就是他了。

    「好久不见。」

    /

    他向穆楠借了浴室盥洗。

    穆楠借给他李昭川的衣服，毕竟他自己的对褚凡来说可能太小了。

    他传讯息问了李昭川，对方很快就答应了。

    李昭川稍微比他高一点而已，衣服穿起来算是很合身。

    他走出浴室，闻到客厅传来香味。

    「吃完午餐再走吧。」

    两碗泡麵放在玻璃桌上，里头还另外加了青菜、蛋和一些rou。

    「谢谢。」

    他坐下后默默地就开吃了。

    「照片里的那两个人是......」

    「那是我的阿姨，奶奶住在他们家交给他们照顾。」

    「你奶奶现在还好吗？」

    「大学毕业后没几年就过世了，心脏不好、心肌梗塞突然就走了。」

    「抱歉。」

    「没事啦，很久的事了，你呢？后来是谁来接你？」

    褚凡停下了筷子，穆楠望向他。

    他思考一会，又埋头吸了一口麵才说道。

    「没有人来接我。」

    他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了他。包括他的猜测，父母应该是私奔、没有亲戚知道有他这个孩子等等。

    还有后来他被送到育幼院，直到大学才自己搬出来住。

    「你很努力呢。」

    「还好，很多事真的是运气好。」

    「但你还是很努力靠自己到现在啊。」

    「已经很厉害了。」

    「真的还好啦。」

    褚凡低下头，听不惯讚美的耳朵悄悄发红，穆楠见状伸手胡乱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任由他揉着，褚凡现在看起来就像一隻乖巧的大狗。

    「看到你过的很好我就放心了。」

    「你很担心吗？」

    「当然啊，你就像是可爱的弟弟一样。」

    穆楠好玩地发笑，熟悉的银铃笑声在耳边响起，这才让褚凡有了真实感。

    「是说，那你要改叫我哥哥吗？」

    「想都别想。」

    「为什么，我好歹也大你好几岁吧？」

    「你现在到底几岁？」

    「我29，都快奔三了。」

    「那叫叔叔吧。」

    「你敢叫你试试看？」

    褚凡被乐得逗笑，露出鲜少会让人看见的笑脸。

    虽然许久未见，但待在穆楠的身边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很放松、暂时把烦恼都拋到远方了。

    「我们现在还成为合作对象，真神奇。」

    「我想到了。」褚凡突然坐正，抓住了穆楠放在头上的手。纤细的手腕在褚凡手中显得小小的。

    「干、干嘛？」

    「我觉得你如果有意见应该要直接跟小林说。」

    「蛤？」

    「你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了。」

    「虽然你是编辑助手，但工作上还是要保持专业。」

    「下次试着直接把你的意见说出来。」

    「等等，不是欸，你一个小孩为什么突然训我话？」

    「而且这些话我已经被学长唸过了......。」

    「就是我和副社长说你这样不行的。」

    「原来是你吗！害我被唸了很久欸。」

    「抱歉，公私分明，我不喜欢工作效率被影响。」

    穆楠抓住两旁的头发，最后叹气回道。

    「我错了，我会改的。」

    「别再唸我了啦。」

    他发出懊恼的声音，突然褚凡的大手覆上他的头。

    「但我不讨厌和你们一起合作。」

    褚凡笑起来很好看，他应该多笑笑的，穆楠望着他心想。

    「时间不早了，我差不多要走了。」

    他站起身，帮忙收拾碗筷后本想顺道洗一洗，穆楠要他放着就好。

    「衣服我下次再带去出版社。」

    「没事，他衣服很多。」

    褚凡走到门口，脚步停在门口很久，最后回头说道。

    「下次见，哥。」

    穆楠愣了一下，被褚凡甩在后头，他快步走下楼梯，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

    像是铃鐺一样的声音。

    每次听见他都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