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同鸭讲
韩雁回本以为这个莫名热情的同学继续有许多叽叽喳喳的话等着他。 然而自己直愣愣地甩下那句“我没钱”后,面前的女生终于不说话了。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浮了一会儿,韩雁回抿了下唇,开口解释。 “我现在真没钱,在这也上不了多久的学。” “但是谢谢你了。” 他是叛逆,但并不是没有礼貌。 父母把他放逐到这来,只是为了磨掉他那身反骨,并不会真的让他在这一直上学、考试、升学。 这些话落在姜西月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种因果关系。 尽管她自己也对赚钱的兴趣大于上学,可看着身旁的同龄人,因为没钱在义务教育结束后就无法升学,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不过她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能力这里多劝什么。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卸下了那从他露面以来一直挂在脸上的热情笑容,只轻轻抿了抿唇,微笑着说。 “没关系。” “欢迎你,新同学。” 韩雁回敏锐地捕捉到了眼前人的变化,她似乎一下子从学校门口热情周到的文具店老板娘,变成了他的同龄人。 “你好,我叫韩雁回。” 他终于介绍起自己的名字。 然而不等姜西月回答,旁边的都梨终于从她的钳制下蹿出个脑袋,积极踊跃地截了个胡。 “你好,我叫都梨,她是姜西月,以后你就是咱们五班的一员了,来,坐我们这吧,待会儿我们带你参观参观,再给你介绍介绍。” 姜西月一把扯了下都梨的辫子,说道:“坐什么坐,全班五十九个人,拢共五十八张桌子,他连课桌椅都没有,对着空气扎马步啊?” 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都梨,眼里除了帅哥,心大到连老班从讲台上下来走到她面前,她都能继续看着课本里藏着的漫画傻乐的地步,听了这话傻乎乎地问,“怎么才五十八张啊,还有张桌子呢?” “被三班借去了,他们班主任要在讲台旁边弄个右护法,他们班谁课上讲小话最多,下周就调去老师眼皮子底下坐着,轮着来。” 课上非常爱讲小话的都梨打了个寒颤,庆幸自己老班没有采取这种赶尽杀绝的办法。 然后眼珠子一转,对韩雁回说:“那我们现在还缺两张课桌,韩同学,我们带你去搬吧,顺道儿给你介绍下学校。” 看着损友眼里有了帅哥“西瓜”,姜西月有些无语地敲了敲她的卷子,提醒都梨,她眼前还有浩如烟海的“芝麻”等着捡。 “你作业不打算交了?而且课桌等老班来了带人去搬就行,你充大个儿干嘛。” 都梨半转过身,一把拉姜西月俯下身来,悄咪咪地说:“我不去,你可以去啊,帮帮我嘛,咱们得对新同学热情一些。” 姜西月皱起眉头,一指头戳开了凑过来撒娇的都梨的脑门,义正言辞地说道:“你要是看上他了,你自己去,别来拉我下水。” “我是看上他了,不过,不是以前那种看上。再说了,我这都生死存亡之际了,豆豆你就先帮帮我嘛。” 都梨眨巴着眼睛装可怜,见姜西月还是没有动摇,又狠狠心加了码。 “这周中午去食堂吃面,我都给你加个蛋。” 爱情诚可贵,友情价更高,若为加餐饭,两者皆可抛。 “成交。” 姜西月干脆利落敲定了买卖。 等两人再同时转过身来时,脸上已是如出一辙的亲切友好。 “韩同学,我带你去搬桌椅。” 韩雁回其实觉得有些麻烦。 以前,家里从来没有让他在这些琐事上cao过心。 水果是自动变成切好的块状装在白瓷盘里的,早上的牛奶和鸡蛋无论什么时候永远是热的,丢在卧室的牛仔裤会自己变干净迭进抽屉里。 他也从没体验过,上学报道需要带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 但他也是个痛快的人,父母要帮他做,他不管,但让他自己做,他也愿意。 “谢了。” 他言简意赅地道谢。 俩人一起往外走,彼此都没说话,不过姜西月也不在意这种沉默,她永远只在乎往前。 但身后的脚步忽然停了,她有些奇怪地回了头,才发现韩雁回停在了楼梯口,正在细细看着墙上的图。 她上前想要去拉人走,她的时间可不是用来陪人发呆的,他要慢慢探索新学校,还是等办完事自己到处走走停停吧。 可凑近了之后,姜西月才发现他这么认真看的,是学校的地图和楼层指示图,而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某个特定的地方,她顺势看去,那个地方似乎是……机房。 “看什么呢?” 听到她的声音,韩雁回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说道:“课桌要去后勤处搬,离食堂挺近,正好。” 姜西月眨了下眼,她刚才明明看到这人的目光可不是落在地图上的后勤处,瞎话编得倒是蛮快的。 不过,这也不关她事。 “要先去找老班签条子,后勤处哪能随便就让人搬走,都要登记的。” 她性格风风火火,陪他在这墨迹了不少时间了,于是抬手就扯了韩雁回的胳膊,拉着他往办公室走。 等道上了手,两人都愣了下。 韩雁回觉得有些痒,他不习惯别人碰自己,尤其是这么一个和自己同样年岁的女孩子。 他很少和女生相处,以前班上也有很多女同学,不过他几乎没怎么和她们说过话,在韩雁回的印象里,女生就像松鼠,总是很热闹,也总是成群结队,在课间一边唧唧喳喳的说话一边一起去手拉手上厕所,和他没有什么交际。 而眼前这个狮子头的卷发女生,她的掌心很热。 非常热。 几乎像块忽然丢进怀里的热乎乎的烤红薯,让他有点不知如何反应。 姜西月则是被他发冰的皮肤惊着了。 他的皮肤和看上去一样,让她想起大年初一起床时看到的落在窗前的新雪,细而凉,白得和雪一样,也凉得和雪一样。 她的眼神落在少年胡乱系在腰间的旧棉袄,眼中飞快闪过一点点恻隐。 “把外套穿上吧,天气还冷着的。” 韩雁回低头看了看,不在意地说:“不用,待会儿搬东西就热了,而且穿着搬,桌椅可能会把衣服挂破,没得换。” 他一直怕热不怕冷,走了一路来上学有些热,所以进教室前脱了外衣。何况,大伯的衣服他穿着合身的不多,外套就更少,能不破相还是不破相。 然而,与他并不同频的姜西月,此时眼中的不忍更多了些。 她家是没钱,可爸爸的工作收入其实还不错,只是要还债,所以才过得这么紧巴巴,但无论如何,家里也没困难到让她在冬天连一件旧衣服都不敢穿的地步。 “你……衣服还够吗?” 韩雁回不懂对方怎么突然语气变得有些小心起来,不过他也懒得琢磨,只问什么答什么。 “还成,有两件轮流穿,等校服发下来就好。” 姜西月心中有种莫名微妙的复杂感受。 一方面,她遇到了一个同类,甚至是比自己更加贫穷的同类。 在这个汇聚了小富之家孩子的学校里,有人和她一样,要躲进统一、宽松而难看的校服度日,这让她有种没来由的慰藉感。 另一方面,她几乎有些克制不住,生长出一些此前她从未以为自己有过的东西——同情心。 “这边,老师办公室在这边,我带你把校服也一起领了吧,有校服就好了,没事的。” 她的口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韩雁回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他只是对父母反骨,并不是逮谁咬谁、不识好歹的青春期疯狗,所以点点头,又说了句“谢谢”。 心里暗想,自己今天一天之内说谢谢的频率,比以前一礼拜都高。 可能小地方的人,都格外有人情味些吧,他没细想,潦草地下了个结论。 到了办公室,老班正忙得焦头烂额,显见顾不上他俩这两根葱,匆匆签了条子,连新来的人长什么样儿估计都没看清,就打发他们出去了。 临走前,老班忽然记起来,嘱咐了一句,“对了,记得叫你大伯之后来补下学杂费。” 韩雁回点点头,回了句“好”,就打算出去,但姜西月却一个人落在后面,心中叹了句。 连交学杂费都困难了啊,而且,难道他父母…… 她想了想,快步追上了几步就走远了的韩雁回,仿佛壮士扼腕,下定决心对他说道:“你等等。” 韩雁回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立在了原地,只见姜西月和个小钢炮一样怒冲回教室,过了一会儿,又跑回他面前,递给了他一个东西。 一张旧得四角有些磨损的蓝色卡片。 她跑得气喘吁吁,半弯下身来,单手插腰摁住跑得有些发疼的肋骨。 一头的卷毛跑得更乱了,几缕不听话的头发落了下来,额头上沁出一点细密的汗,亮得像春天里桃花上的晨露。 “给你。” 她看着韩雁回说,眼睛圆圆亮亮。 这让韩雁回生出一种错觉,那些从来成群结队、热热闹闹的小松鼠群,突然跑出一只来,用细细的爪子抓了藏着的松果送到他面前。 “谢谢。”他下意识说,接着才又反应过来,问:“这是什么?” 这问到了姜西月的专业领域,她脸上显出有些小得意的快乐,回答道:“校园卡。” 韩雁回将卡片翻过来看了下,果然上面印着校名,但他还是还了回去,说:“谢了,但我不能用你的卡,拿回去吧。” 姜西月愣了下,接着眸子里涌出些好笑,用手指把他递回来的卡摁了回去,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道:“还挺有骨气。” “不过,这不是我的卡,这是废卡。” “废卡?”韩雁回有些不解。 “我们学校办卡是要花钱的,一张卡十块的工本费,不过如果你有旧卡,就能直接给旧卡刷权限,就不额外收钱了。” “那这卡也是这么用的?”韩雁回猜到了。 “嗯,这是毕业了的高年级的卡,他们一般都不要,不少人毕业那天和旧课本一起都丢学校课桌里了,我一张一张去收回来的。” 说起这些,姜西月眼睛都发亮。 “你收了很多吗?”韩雁回捕捉到了关键词。 “对啊,同学里不少大马哈,三天两头就丢卡,我五块一张卖给他们,比他们自己去补卡划算,所以我一直都放几张在书包里的。”她脸上是满足的荣光。 韩雁回看着眼前的少女,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笑意。 他以前的同学,是真正在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儿娇女,又是这个年纪,哪怕不过分,也多多少少有些理所当然的虚荣心。 不要说向同学卖旧校园卡,就算是掉在课桌缝隙里的硬币,也懒得弓背弯腰去费力掏出来。 被荷尔蒙吹鼓的自尊心,在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眼里,是天平上最重的东西。 为钱汲汲的样子,不够好看。 所以,韩雁回很少遇到这样大大方方谈论挣钱的同龄人,这让他觉得很新奇。 不过,韩雁回还是下意识去掏兜,等到发现口袋里除了个让手指露了出来的破洞以外什么都没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现在连个毛票也没有。 看见韩雁回脸上一愣的表情,姜西月伸手按住了他,抢在他露出窘迫表情之前说道:“不用,给你的不收钱。” 她又靠近了些,放低了声音。 “因为,我们是同类。” 不是朋友。 是同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