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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念注意张东升很久了。

    自转学以来

    池念的父亲母亲因为要出差工作,所以他们想着把自己送到乡下和外婆作伴。

    外婆已经年迈了,外公去世,她老人家在乡下挺孤独,因此池念没有拒绝。

    对于孔庄村小学来说,转学生这一词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来说,显得神秘极了。

    而且池念通身气质一看就是城镇小姑娘,白生生乖巧巧,总是穿着裙子,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

    不说坐在讲台下的学生,连领她进来的班主任老师也不禁放轻了声音和她讲话,像对待一个瓷娃娃一样。

    池念一下课就被热情的同学围住。

    他们都叽叽喳喳的,不停在讲话,很好奇城镇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睛亮闪闪的,满目憧憬。

    但笑着回应这些人的时候,池念注意到有个很瘦小的男孩,他坐在教室第一排的角落,端端正正地在写东西。

    似乎一切喧闹都与他无关。

    后来几次考试,池念发现,这个叫张东升的人,他全是第一名!

    第一名耶!

    池念在以前的学校从来没见过总是考第一的人。

    她还注意到。

    他拿起满分试卷时,总是抿唇微笑的模样。

    但是。

    时间久了。

    池念发现。

    为什么你们不和他玩?

    她好奇地问自己的同桌,一个上课总是打断老师讲话的鼻涕虫。

    因为他很讨厌啊,每次都考第一名。鼻涕虫随手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说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是啊是啊,而且他爸妈离婚了耶!他是个没人要的小孩!池念后面的男孩子也在迎合着,他很喜欢上课扯池念的辫子,因为池念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

    池念不喜欢他们两个,她有自己的评价标准,只觉得他们两个才是最讨人厌的小孩子。

    也许出于一种你不要我这么做,那我偏要这么做的心理,也许是觉得张东升拿满分试卷的模样很伟大。

    池念从自己的裙子口袋里掏出几颗糖。

    彩色的糖纸包装着里面的硬糖,这是乡下很少见的玩意,但池念已经吃惯了。

    她跑去把糖放在张东升的桌子上,坦坦荡荡,大大方方:你好,我叫池念,今年八岁,我想和你交朋友!

    张东升眼神懵懵懂懂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

    又看了看那彩色的糖果,片刻后,他迟疑地问道:为什么?

    大家都不喜欢接近他,今天突然有人想和他交朋友,他有些慌张,却也有些隐秘的欢喜。

    池念的小脑瓜也想不出为什么,但她还是给出了答案:嘿嘿嘿,因为你很讨人喜欢。

    嘿嘿嘿,她把鼻涕虫的讨厌换成了喜欢。

    这是池念和张东升正式相识的第一天。

    往后的每天,池念依旧一下课就去前排找张东升说话,张东升每次放学也送池念回家。

    一天。

    两天。

    三天。

    一年又一年。

    于张东升来说,池念是他漫长岁月里最先照进的那一簇光芒。

    使他在往后余生里,不甘沉沦。

    可恶的张东升,你竟然背着我长高了那么那么多!池念嘴咬着半个棒冰,小脸愤恨。

    唔张东升任由池念捏着他的腰间rou,一声不吭地咬着半个棒冰。

    事实上,他的腰间根本没有多少rou,继母总是指使他干活,还克扣他米粮。

    这是池念分享给他的,他要好好吃光。

    他能长高,多亏了池念的挑食。

    她不喜欢吃的,全拿给他吃了。

    他一边吃,一边轻车熟路地把池念送到了她家里。

    还没等他转身,就发现自己被一只手扯住了衣袖。

    张东升,我和外婆都要走了。

    池念低着头,声音似是压抑着什么。

    张东升已经长高了,比池念还高一个头。

    在他的角度,他能看见池念垂下的长睫和那两行泪水。

    他盯着那泪水失了神。

    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啊这样啊

    池念哭得更厉害了,她抱紧了张东升:张东升!你不许忘了我!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到时候我们还是好朋友!

    这天夜里。

    张东升难得失眠了。

    他睡在一个窄小的房间,老旧的石灰墙上有了几个裂痕,偶尔有蜘蛛在角落里结网。

    他想了好多好多,似乎又什么都没想。

    他想到,自从和池念做朋友以来,同学们在背后说他俩搞对象发出的嬉笑声。

    他想到,他每天都认认真真用冷水洗脸,因为池念说他的脸长得好看。

    他想到,他在池念面前说哪几个男孩子欺负自己,只是为了让她讨厌他们。

    可他最终,除了这些回忆,什么也没能留下。

    几年后。

    孔庄村初级中学。

    下课铃声响起,张东升从桌洞里拿出数学书。

    别人的桌椅从不发出嘶叫,但张东升习以为常地移了移变形的铁板,埋头预习。

    他仿佛又一次把自己圈围在一方小小天地,教室里的欢声笑语都与他无关。

    体育课。

    张东升的运动裤是老式的,跑起步来像夸张的麻布口袋,被风吹得直上直下。

    他又太高太瘦,穿起来就显得不伦不类,像迎风招展的稻草人。

    他就这样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用年级第一的身份,与同年龄的男同学们跑在沙土飞扬的跑道上。

    卑微的自尊被淹没在少年沉默的奔跑里。

    他跑啊跑。

    随着岁月时光的流逝。

    他终于以县第一,市前十的成绩,跑进了宁市第一高中的红色塑胶跑道上。

    但他依然瘦弱。

    依然沉默。

    依然眼神幽深空洞。

    依然与同学格格不入。

    像一匹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