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复返（5300 ）

    能看到的光芒渐弱至熄沉，似曾相识的感受，复现于十圈年轮的半径两端，一水一火。

    她轻得无法感知身体重量，在漆黑狭长的小道里漂游了许久，尽头忽地闪过一道白光。

    物换景移，载量过大的幻灯片如一卷电影胶片被快速拉扯，暗灯酒杯，宽桌皮椅，雨夜黑伞，凌晨童话……一幕幕由旧至新又由新至旧追赶播放。

    清谧里，缭杂的声音爬进耳朵。

    出院时为她检查的医生拿着报告讶叹：“情绪起落这么大，身体底子倒还行，看来平时调养得不错，要尽量保持心情平和，三餐营养。”

    梦里那个温和低沉的嘱咐：“安安，我不在也要照顾好自己。”

    还有更早前的，“十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不愿再想起的，来自地狱的阴狠话语：“他耗尽逻辑和心机保护的东西，今天就要被我摧毁了哦。”

    ……

    压栈瞬放，安度快要抵达最温暖光明的那处，却不是舒适。

    恐慑布进意识，求生欲正反抗巨大吸力，她以残存神思默念曾听过的佛家解说：“业力驱赶，非良性归处。”

    手心扑腾，拍向陶瓷壁沿，指节施劲回勾，腿和背同时落在实处。安度屈体起身，将头与呼吸从水中解救。

    短暂缺氧，脑干轻微胀痛，安度呛出一口水，用力抹开脸，大口汲取潮润的空气。

    摧毁？怎么可能。

    她站起，利索地围上浴巾，擦去镜面霜雾。

    五官没变，只眸光多了一种名为坚韧的东西，安度指尖摩挲脖间吊坠凹凸，嘴角弯出一个很小的，傲世的弧度。

    *

    安度盘起头发，拉长眼线，藕色正装上身，替代裴景言出席与雷盛总裁的私人会议。

    说是会议，地点其实定在空中餐厅，独立区域，临窗能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国人吃食文化，商务合作总习惯在饭桌敲定。

    雷盛总裁秦向东和她握手时笑容讶异，“安总监，怎么是你？你和裴氏……”

    “裴景言是我大哥。”安度神情坦定，浓色红唇搭配练习多时的精算微笑，气场乍眼不输在商场驰骋二十多年的前辈，“之前是具体的项目外派负责人，为避开嫌疑，家里也有让我锻炼的意思，所以没有对外公开这层关系。秦总，又见面了。”

    秦向东了然一笑，示意位置让她坐，“该称一声安总。”

    安度一捋窄裙，优雅谦顺地入座，“秦总，您是我老领导，还是直接叫我安度吧。”

    她想摆脱裴氏与裴家，现在已不担任职位，完全是自由身。

    但非常时期，利用裴景言的愧疚，狐假虎威借来权势，换取和秦向东直接对话的机会，是她思虑判断后唯一可行的手段。

    身份转变，安度淀足底气直抒来意：“裴氏和雷盛合作多年，相互投资，裴氏持有雷盛10%的股份。今天作为渠道资源合作人，来与您探讨未来共同盈利的计划。”

    “这是自然。”秦向东点头，唤来服务生为他们切分鹅肝，“双赢是我们的目的。”

    安度不喜鹅肝的腥味，比起秦向东的慢悠享用，她的动作泄躁，只挑吃了两片牛柳便放下刀叉。

    秦向东提及的其他实业工程，安度了解仅流限表面，粗略应对后，她启向重点：“秦总，请问您对项目新产品总监夏齐修的工作绩效怎么看？”

    从杨蔓妮那里旁敲侧击了解到，夏齐修担任产品总监后，为巩固威严，将主要研发人员打乱重组，甚至停摆陈沧以前做好的规划与决策，组内原本稳定的结构动荡不安。

    向下走的流水趋势昭示他的做法并不英明，安度问杨蔓妮情况，杨蔓妮也颇有微词，“你懂的，办公室政治，后人总要否了前人的所有安排，才显得自己厉害啊！照着陈妈需求做的几个方案，统计下来，对外包的美术质和量上的要求都比较高，夏总监说经费不足，卡着不批，只能夭折了。”

    秦向东笑笑，提醒她及时喝浓汤，“看来安总对夏总监不太满意。”

    安度喝一口，品不出醇厚香味，继续道：“不满意谈不上，只是提一些个人角度的建议，夏总监的运营方式并不适合，我曾经在项目组待过，以前的模式明显对营收更有效，期望可以继续启用，以保证雷盛的利益。”

    秦向东嗯一声，“是雷盛最扛鼎的游戏项目，谁会嫌钱多呢？但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去铺面，风险太大，也要照顾其余研发团队，所有经费都在因为维稳收缩。”

    他笑纹里洞悉一切，“过去的在任人离岗是小事，正因为陈沧能力足够，才可以帮助公司试水南非市场。”

    秦向东到底是老狐狸，轻飘飘带出她不敢提的名字和背后那件事。

    安度表情僵硬一瞬，调整成晚辈的乖觉，垂眼静复一会才道：“那封邮件，是我单方面追求陈总监不得，失去理智下采取的下作行为，给雷盛带来经济或是名誉上的不良影响，我愿一人承担。”

    “你们一人一种说法，陈沧说是他利用职务之便接近你，但你没接受，不堪其扰才走极端，让我不要为难你和裴氏。”秦向东摇摇头，因她的快速坦诚松了语气，和谑地问：“我要相信谁？”

    安度心头顿窒，抿唇包揽：“错误在我，我会全面退出业内所有项目的营销策划事宜。秦总，您是经验丰富的商人，利为先，收益不应该因为我个人的私生活受到影响。”

    “流动资金不足，裴氏会全力调动资源支持，”安度指尖不安地搓着手边湿巾，“夏总监现在的执行命令和方向都有偏差，推进原本的策略还为时不晚。”

    条件是把陈沧换回来，秦向东一定能听懂她的暗示。

    秦向东抬眉，老神施定，“人事调动不是儿戏，我们启用夏总监和调岗陈总监，给他们两人都定有六个月的‘军令状’。夏总监有他的观念和政策，而且他上任，也通过了高层的一致投票，现在验收成绩的时间未到。安总你看你的提议……”

    秦向东摆明了目前还没有明显损失，陈沧于国内可有可无，是还要她让步的意思了。

    往难听了说，和白嫖没有区别。

    安度轻蹙眉，“裴氏不会干涉雷盛用人自由，也理解您出于保护公司机密的心情。”

    她没有实权，无法代表裴氏做更多承诺，衡量自身财力后，决意孤注一掷：“执行原方案，资金不足的部分，成本由我承担，流水如果因此有回升起色，利润全归雷盛所有；若是继续下跌，我来填补当月缺口。”

    一个只对雷盛有利的对赌协议，安度目光倔定，“秦总，我想这样的诚意足够了。”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秦向东略略意外，微向后仰着身子摊手。

    他得逞地笑了笑，亲自为两人各斟半杯伊索瑟，“合作愉快，小安。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

    安度拿到杨蔓妮发来的方案，立刻重排成一目了然的需求表格。

    要完成陈沧遗留的想法和所求效果，除去她自己无偿承担一半的工作量，还要调动二十个外包画师。

    依照约定，她得自掏腰包垫钱启动。

    安度求助常锦柏，“常老师，你这边有多少人手？急活，可以由我个人预付全额稿费。”

    “你已经离职了，这样值得吗？”常锦柏光顾着震惊，劝道：“要贴合原本风格还能过老陈挑剔严格的审核，费用要上百万啊！你私下先出？万一泡汤，不能上线，全打水漂！三思后行！”

    “陈沧不在，他不审核，就你我把控。大不了我收了成稿再做修改。”

    “夏总监不批，我越级找的总裁。不可能不能上线，也不可能不成功。”安度脖子和肩膀夹着电话，双手已经在勾勒草稿，“资金我有，你帮我找人就行。我不能看着没落。”

    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对“陈沧归期未定”这件事逆来顺受。

    常锦柏被她破釜沉舟的语气打动，表示会尽全力帮忙，安度连声道谢。

    *

    安度改了生活方式，开始健身，以保证良好的体魄应对高强度的画稿工作。

    通宵对着电脑，脸上和眼皮通通出油，不小心揉进眼睛连洗脸都洗不去刺感。

    严冬腊月，安度把脸埋入冰水让自己清醒，又仔细地同其余画师留言讲解修改要点。

    半夜饿了便自己煮夜宵，速冻食品比不得现做，她最爱吃的还是面条。

    粗的细的，扁的圆的，她分不清区别，每样都买了些，想仿照陈沧做出的味道，但即使配料一致，也觉得处处欠缺。

    每想起那碗被她任性倒掉的面，安度仍是泫泪，不能自已，她夹一筷子泡软结块的面，和着泪水吃去。

    *

    两月如梭，大量稿件经了废弃、返修、定稿，重重千锤百炼，初具上线标准。

    夏齐修有一次会见她，翻阅成品后有些阴阳怪气：“陈总监人不在，势力倒还在，你们每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我要是偏不点头呢？”

    安度弯唇，“夏总监，我们以游戏本体为重，虽然我离职，人微言轻，但这份规划我当初曾跟进过，评估预后优秀，没有不点头的理由。”

    杨蔓妮也连声捧赞，口头说明宣发框架。

    “钱不是我的，生米煮成熟饭，瓜熟蒂落，我还能把它塞回去吗？”夏齐修冷哼，在签名处签上敷衍的几笔，“我倒要看看成效如何。”

    *

    陈沧仍是没有音讯，安度用再多的活动填满空闲时间也挤不掉思念与担忧，在他29岁生日前日，她抽空飞往南非太阳城。

    秦向东透露雷盛在南非分部只有一间极小的工作间，陈沧或许不定行踪地重新选择落脚点，公司给予他最大限度的自由发挥。安度气极，却也无法发作。

    1月10日南半球正值夏季，太阳城是最大的豪华度假村，人海济济。

    沿途风光很美，山脉陡峭、森木繁茂，湖水清澈，陆上风景晨间如浓团绿雾；蔚蓝海湾、银色海滩绵延，总让人想要晒一个大胆的日光浴。

    但安度无心观赏，仅仪式感地，当与陈沧呼吸着同温度，同时区的空气。

    她只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时间一到还要回国投入工作。

    皇宫酒店最高层，夜深，拉开窗帘，入目是金碧辉煌的城堡风建筑。

    安度买一只生日蛋糕，点亮“2”与“9”两个数字的蜡烛，默默朝着不知方位的陈沧祝愿：“生日快乐。”

    她翻出当年那张盛满内心苦痛的画作，那个孤独的女孩仍旧蜷着身体，安度提笔添上一个男孩搂住她的身影。

    三张照片，安度带上定位发出微博。

    她将文字改了又改：“我来了，你在哪？你能看到吗？生日快乐[蛋糕]，花里逢君别，花开已半年，我很想你，非常想你。”

    评论猜测各异，安度没和以往作出互动回应。

    *

    今年春天来得早，三月初，马路上柳絮飞扬，安度换上运动装直奔健身房。

    坚持小半年，安度习惯了挥汗如雨的感觉。

    从前陈沧喜欢锻炼，要带她一同，她总是赖在地上不愿意起，陈沧笑她懒，捏她腰间软rou，咬她耳朵：“你是不是就等着晚上双人活动？”

    安度作势要打他，被他找机会揽进怀里左搓右揉，“也行，做一次消耗的卡路里不算小。”

    教练带她做几组肌群训练，赞美道：“安小姐，你身材已经够好啦！”

    安度手肘折起，脚掌撑地，标准的平板支撑，她犹有余力，回：“因为要练出最好的状态见人。”

    女教练一听即知她心思，笑：“那他对你很重要喔！”

    安度也笑，“嗯，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

    上跑步机慢跑，安度前胸后背都湿透，凹凸有致，瘦而不柴，更别提目光上移，肤质细腻，面庞昳丽出众。

    一旁的男学员搭讪：“安小姐，我可以和你加个微信吗？我们可以每天约时间上课，互相督促？”

    安度一眼看穿醉翁之意，冷道：“我有男朋友，不用了。”

    男学员悻悻闭嘴。

    陈沧早定下的策划，在她和常锦柏推动执行，杨蔓妮统筹下，上线已有一段时间。

    玩家夸赞：“熟悉的味道，原来的可算回来了，前两个月不知道官方在搞什么个人主义，现在难道是策划知错了？改回来我氪爆！”

    画风与玩法都得到好评，安度翻查舆情，笑得欣慰，在心底盘算找个机会再与秦向东碰面，以委婉方式重提陈沧回归事宜。

    正兴奋着，广卅的个人邮箱弹出一封来自海外的游戏约稿：“太太您好！我是您的忠实粉丝，也是游戏的市场负责人许谙，我们游戏上线已有三个月，在当地反馈优异。游戏主要面向的人群是非洲玩家，附件是一批美术需求，盼回复档期与报价，谢谢！”

    没有对她的具体称谓，应当是广撒网招标的邮件。一款主机游戏，要画的是一些像素人，低难度，用时也不会太久。

    安度无兴趣，正要回绝，看到发信人的头像是一只很眼熟的猫，与雪球高度相似——通身雪白，头顶一撮灰毛，异色眼瞳。

    顺藤摸瓜，她根据邮箱摸到来信人的twitter，这位叫许谙的女生发布的推文很少，多是图片，安度滑动查看，本还上扬的嘴角逐渐下垂。

    最近一张照片是1月10日，背景是一间多人办公室，许谙配文：“Boss的生日！他进门时布置的氢气球爆了好几个，把他吓了一跳。”

    女孩清秀姣好，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扎一个高马尾，青春飞扬，看上去应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

    她手捧一块蛋糕，对着镜头笑得眼睫弯弯，牙齿皓白。

    她给站在她身旁的男人脸部贴上猫咪素材，盖得严实。但男人手上的手表，身形，安度一眼即可辨认，更别提地上正翻肚皮吐舌的雪球。

    再往前翻，更多，有他工作时远远的背影，有他登山的侧脸……角度明显出自女性之手。

    没变黑，身材倒是更好了，看不到完整正脸，但肯定英俊如昔。

    男学员见她脸色变了又变，忙不迭说对不起唐突了，又赞她气色好，不用化妆也很美。

    安度扯下头带，扭头看一眼健身房镜子，笑得结冰：“气色好吗？”

    男学员再噤声，心底发誓绝对不会再在她这里碰灰。

    晚上杨蔓妮飞速将打听到的消息同安度分享：“安总！总裁要把陈妈召回来了！”

    安度面无波动，把许谙发布过的图片全部存进相册，一张张放大看，恨不得看出个洞，她问：“什么时候？”

    “不知道哦，就这一两周了吧，陈妈低调，神神秘秘，至今没和谁通过气。”

    “好。”

    *

    第十天在陈沧公寓的街道对面守人，雨丝贴着车窗，扯出细线。

    安度耐心把着方向盘，看一眼接近零点的时间，心道又要等空，扭动车钥匙准备启程折返。

    一辆出租车停下，轮胎和湿滑的马路擦出两道痕迹，车顶红亮的灯牌在深夜里尤为醒目。

    率先下车的是一个女生，安度连看几日许谙照片，对她轮廓长相熟知，隔一条马路的宽度，借着路灯幽暗灯光，亦能肯定其身份。

    许谙一手提猫包，一手撑伞，姿态呵护。

    男人留在车内付钱，耽搁一会才欠身开门，墨蓝色薄款风衣休闲地敞着。

    陈沧脸部线条和记忆中一样分明深刻，高鼻薄唇，容色冷峻。

    他走到后备箱取行李，许谙高举伞跟随，怕他被淋，大半挡在他头顶。

    他提起行李箱，接过伞，笑着对许谙说了句什么，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一同走进公寓大门。

    安度透过布满水珠的车窗紧凝公寓楼出口，无休无眠。

    续等至隔日转晴，许谙一直未出。

    —分隔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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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写得久了点，迟了。缩短了分开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