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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河镇有个豆腐西施,肤如白玉,色比牡丹,虽已年过三十,但除了更添风情,半点不见妇人老态。

    此女是外地人,人皆唤她丽娘,时日久了倒忘了她的本名。

    丽娘十五年前来到清河镇,彼时她满面风霜,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悄然而至。不过半月,她便在新安置的小宅里产下一女,取名明月。

    明月三岁时家中银钱吃紧,丽娘便盘下了城西一家豆腐作坊。伙计还是原来的伙计,丽娘也鲜少出门露面,只偶尔在作坊忙碌时帮忙售卖。抛头露面不过是几次的事情,她豆腐西施的名号却传了出去。

    这外地来的漂亮寡妇鲜言少语,从不主动对外人道起亡夫和娘家的事,怀里抱的妮儿身上又新衣不断,断不是镇上一间小铺所能供给的。

    流言蜚语不胫而走,逃妾外妇之说不断,丽娘充耳不闻。

    有些眼红她富裕日子,想借机踩踏她的,都被她邻居大娘骂得狗血喷头。

    丽娘虽鲜少出门,但与邻里关系却极为和睦。

    她门前向来清净,从来不和男人不清不楚,又时常接济邻里哪家孩儿今年交不起束脩了,哪家有人看病缺银两了,哪家娘子要出门顾不得孩儿丽娘都多多少少出手相助。

    时日久了,周围人都对丽娘心生好感,他们也不是得人恩情不知还的无德之人,自不会让小人污蔑她。

    丽娘就这样在清河镇平静地过了十五载,日子虽然寡淡,但有女儿明月相伴,恬静适然。

    直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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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盛夏,酷暑难耐,蝉鸣燥燥。教书的徐先生实在是年纪大了,晌午刚过便白帕捂额倒了下去。学堂里一阵慌乱,年纪大的孩子们帮着学教把老先生抬到后屋的凉榻上,腿脚快的小孩飞奔出去请大夫,明月则拧了湿帕子叠到徐先生额上。

    徐老先生长息间摆摆手。

    好了好了,芽儿们都回家去吧,今日不学了,明日也放假,老朽得歇息几日咯。孩子们爆发出欢快的呼声,压过了老先生最后叮嘱他们记得背书的声音。

    明月还要守他,老先生催她快走。

    你既有心悸的毛病可不敢累着,快回家去,莫要累坏了。明月应着,到屋外新装了一桶井水放在徐老身边降温,见他已沉沉睡去,便又守了小半个时辰,等大夫来了方离开。

    日头高悬,明月也出了薄汗,徐老先生虽然放了他们两天假,但她不敢放松课业,一边背书一边往家去。路上还买了两碗冰糖酸果,等回家和娘一起吃。

    明月家在镇北西条巷子的最里面,一条巷子左右各有门户,要路过其余两户人家才能到。明月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她下意识冲左手边喊了声张婆婆,却见张婆婆家从来大开的院门如今紧紧合上,喜欢坐在门外板凳上冲明月打招呼的张婆婆自然也瞧不见人影。

    明月未曾多想,酷暑难耐,院里哪里有屋内凉快?便又向前,右手边是李伯伯家。李伯伯以前是镇上聚仙楼的大厨,年老后儿女不常在,便时常把明月当做孙女,每每见她路过,都要喊住她给她些自制的零嘴。

    李伯伯家门也关着

    明月打算一会儿放下食盒便过来看看,李伯伯孤身一人,别不是同徐老先生一样害了暑气晕倒了?

    想着脚步便更快。家里的院门没落锁,明月奇怪间推门而入。

    娘?娘我带酸果回来啦!

    厅里没人。

    娘去豆腐铺子了?

    厢房里却传出一阵慌乱的声响,好似什么东西从床榻滚落到底。

    娘?明月拎着食盒往厢房去。

    快跑!快被巨掌捂住的尾音已然模糊不清,厢房内又一阵慌乱。

    明月心头一跳。食盒掷地,拔腿便向门外冲去。

    她自幼时起便被丽娘教导:我们孤儿寡母,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万不能抻头来救娘,一定要快跑,去找官府的人来。她虽不懂娘为什么这么说,但她知道现在就是娘指的情况。

    刚跨出院门,明月便一头撞在坚硬的铁铠上,她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在地上,惶然间见门口堵住了一个人。

    他极为高大,立在院门处堵住了出路,宽阔的肩甲反射着日光,刀一般的凌光让明月难以直视,日头从他背后照下,只洒下一片晦暗冰冷的阴影。阴影中有一道暗绿的眸子,冷光流转,只一眼就让人如临凛冬难以动弹。

    明月待要站起,面前的人在一片金属和皮革相磨声中钳着她的手臂将她拎起。他半拎半拖着她,迈着重步将她带回厢房门口。

    她有些眩晕,胸口开始发闷,手臂处传来剧痛,她敲打他的手臂,硬质的铠甲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力气不减,她便张口咬在他粗糙的指节上。

    嘶。那巨力终于消失,明月转头便向外奔,她要去找人救娘!

    不过两三步,明月后颈一凉一紧,如猫仔般被抓了回去。

    放开我!

    明月惊呼间胸口剧痛不已,霎时脸色惨白冷汗黏身。

    铠甲男也觉出不对,松开手,明月却没力气似的从他手里滑下去。

    他一把拖住,纤腰入手,如接了一团未化的雪。

    如此酷暑,她全身冰凉。

    男人蹙眉,未及将她一把抱起,厢房的门突被撞开,丽娘从里面奔出来。

    她衣衫不整,云鬓凌乱,雪肩上露着沾着水迹的齿痕,酥胸自未束的衣襟中露出大半,明月半眯着眼,只看见上面凌乱肆虐的指痕,便已经觉得心口开始针扎般刺痛。

    放开她!你给我放开她!丽娘疯了般将明月揽入怀中,男人不曾阻拦,明月落入一个馨香柔软的怀抱,意识怔愣间见屋里有一男子正穿衣束带,瞧见她望他,竟笑了一下。

    苦涩的丸药落入齿间,强劲的药力很快抚平了胸口的不适。

    娘在耳边嘤嘤的啜泣声渐渐清晰,她看到一个蓝袍男人走了出来,不顾丽娘的阻拦将她打横抱入怀中。

    他身上有娘的香味。还有不知名的腥甜气息。

    甜腻又不祥。

    她挣扎着想下去,他便抱得更紧,炙热陌生的体温叫明月更为不适。

    娘她微弱地唤着。小脸苍白,眉眼柔弱温和,可怜兮兮地冲丽娘伸手,可惜只有抬起指节的力气。

    丽娘抓住女儿的手,跪地道:她她是你的啊!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明月恍惚间不明所以。

    男人却低头,极为认真地看着明月,视线堪称轻柔地描绘她的轮廓。须臾,俯身在她层层鸦发所覆的长颈间埋头深吸,如久旱逢甘霖般用力呼吸。如此几番,那吐息如同烈焰灼伤了明月,也如同鸩酒般流到丽娘心间。

    他兀地仰头,餍足又舒适的模样。

    丽娘浑身颤抖,她最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你不行不行!不行!!

    男人皱眉,锁死了面上春色。

    妙儿,你太聒噪了。

    闺中旧名被唤,丽娘僵如人偶。

    你已经害了你自己,还要再害了这孩子吗?他眼波流转,目及明月在挣扎中落在地上的布包,里面用油纸包好的并几本四书五经被甩出了包袱,沾着尘土躺在地上。

    厌恶的神色一闪而逝。

    我要带她回家,家里人都盼着她回去。

    丽娘闻言巨颤,紧紧抓住明月的手。虚弱的明月已经陷入了昏迷。

    你要干什么?你自己乱人伦还不够吗?还要让别人也糟蹋她!?丽娘已经止不住哀嚎起来。

    男人不喜欢糟蹋二字,但苦于没有多余的手分出来堵住明月的耳朵,见她已经在怀里睡去应该不曾听见这污言碎语,才略舒郁气。

    你的病愈发重了他轻声,不见愠色,只现怜悯。

    丽娘双目赤红,胸中怒气滔天。

    你这个畜生,你们都是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男人收起温柔神色,冷笑中抱着明月往外门走去。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备好了马车,一队数十人的黑铠士兵沉默而忠诚地守住了这方巴掌大的宅院。

    丽娘身后那个着甲男人拉住了丽娘,明月的指尖从她手里滑走。

    她看着男人抱着明月上了鸾车,那鸾车停了一会儿,便无声始动。

    丽娘知道自己应该冲过去,哪怕是重回那个魔窟也要陪在女儿身边。

    但她没有动。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她侧头,看到一只粗糙的大手,上面指节处还有牙印,指头并起握住时,那就是女儿明月为了救她用力咬下的牙印。

    她还看见这只手上,在小拇指的侧面有一颗红痣。

    一片疤痕与老茧中,它鲜亮得刺眼。

    韫儿?

    铁片摩擦声中,男人将丽娘扶起,让她坐到厢房外的地台上。

    今天若是不回去,往后也再不会有机会了。男人只说了这一句。

    韫儿娘丽娘哀求地看着他。

    男人漠然摇头,失望至极。他转身离开,踩过地上洒落的冰糖酸果,身后很快响起丽娘的恸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