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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五)

    

新生(五)



    珑城已经取消了复读的政策,最后是刘和来劝说徐晤,去鹭岛复读。

    读书是自己的事情,知识改变命运。老师说。

    顺便将那张被他压在办公室抽屉里已有一月余的奖状拿给她。

    省征文比赛,第二名。

    她是理科班为数不多的文科非常出色的学生,刘和很看重,各种比赛都会告诉她。

    其实,徐晤最初是想做个文科生,可惜被叶菁强制地改成了理科,最后会考通过,连转班的机会也没有了。只有上语文课的时候能让她稍感慰藉。

    而让徐晤感慨的是,她最文思泉涌的时候,也是灵魂最压抑痛苦的时候。有时候竟说不清这种痛苦的情绪是好是坏,它带走她的快乐,却让她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种能力。越是难过,写出来文字越是精彩。这种以快乐为代价的能力置换,一边热烈地盛放,一边又在加速吞噬她的生命。

    她无能为力,无法取舍,因为所有东西,都有好坏两面。

    **

    秦郁和陈南的离婚证还没来得及办下来,就一前一后地自杀了。生时存着侥幸心理,染上病了才觉得灰暗可怕。尤其是当秦郁以为自己杀了吴玥肚子里的孩子慌张逃跑时,错过了感染后阻断的最佳时机。

    他们俩死后,给陈放留下了一笔钱,一套房子。

    钱不多,十来万,但够陈放的学杂和日常开销。

    陈放想拿这笔钱来支撑他和徐晤复读,一直到考上大学,大学以后他就可以想办法赚钱。

    但是徐晤没同意,她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花秦郁的钱。秦郁知道了估计死不瞑目,徐晤也觉得膈应,还有一点对不起陈放。

    她仅存了一点稿费和奖学金,不知道能不能支撑自己在鹭岛的开销。正犹豫的时候,叶菁和徐盛林又来找她,他们从刘和那里得知了女儿准备复读的消息,带来了一笔钱。

    只要还想读书,爸爸mama出钱,你去读。鹭岛太远了,就在咱们家边上读好不好?

    徐晤冷眼看他们,最后却还是把银行卡收下了。

    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根本无法完全地脱离父母。

    钱我以后会还给你们的。

    至于学校,老师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以后年节我会回来看看外婆。

    夫妻俩脸色一僵,表情渐渐淡下来。

    不管怎么样,爸爸mama永远是爸爸mama,血缘是不会改变的。

    你永远是我们女儿。

    看似温馨的话语,从叶菁嘴里说出来,却像一个诅咒。

    徐晤的后背开始冒冷汗。

    晚上她缩在陈放怀里,做了一个冗长又难以喘息的梦。

    后半夜陈放把她喊醒,拿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她揪着陈放腰侧的衣服,将脸埋进他胸前。

    窗外传来蝉的哀鸣。

    今天你出门的时候,我爸妈来找我了。她低低地对陈放说,他们拿了钱让我去读书。

    晚上我给外婆打了电话,她什么都不知道,还问我什么时候去吃糖醋排骨。

    陈放垂眼听着,耐心等待她夜半的情绪宣泄。

    只要我还活着,血脉亲情就永远无法斩断。

    这就是我害怕的。

    我好像,到死也逃不开血缘的怪圈。

    陈放,我怕。

    陈放收拢手臂,喉间一片酸涩。

    别怕,他说,你还有我。

    一切都交给我。

    相信我,以后我们一起生活。

    **

    八月初,他们坐上了去鹭岛的列车。出发的前一天,徐晤去陪外婆吃了一顿饭。身材佝偻的老太因为老伴的离世头发比去年又白了许多,却还要在厨房忙碌替即将离家的外孙女准备一桌她爱吃的菜肴。

    徐晤看着看着就有些眼酸,倔强地拨开父亲搭在肩上的手掌,慢慢走到厨房,从后抱住外婆小小的身子。

    她眨了眨眼,将眼泪藏进外婆绛紫色的小衫肩头。

    小孩儿要去上学啦,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为了减肥不吃饭,那么瘦又不好看,身体最重要。

    外婆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没有转头,细细叮嘱。

    可是她的眼睛也开始泛红。

    徐晤强装无事,闷闷地说:对不起外婆,这次没考好,要再多读一年。明年回来再把录取通知拿给你看。

    外婆拍拍她的手,安慰:不要太辛苦,尽力就好。

    午饭之后他们去了一趟陵园,外公的墓在那里,黑白色的照片嵌在大理石上。照片里,外公的样貌被定格在五六年前,比去世前的那两年瘦一点,但也没有临了脱相那样瘦得可怕。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外公,应该是他精神尚好的时候拍的照片。

    年轻到徐晤一时没能把他和记忆里的模样对上号。

    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了,才半年,她看外公的照片已经觉得恍惚到陌生。

    她看着徐盛林在外公的墓碑前倒酒点烟,心里嘲讽了一声,到底是没有让外婆发现异样。

    或许,未来他们都会逐渐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但是作为他们的孩子,徐晤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恶心到窒息的感觉。

    有些事情,是无法原谅的,只能放过自己。

    沿着陡峭的小路下山,徐晤和叶凡凡落在最后,她在心底悄悄和外公道了别,转头看身边这个没什么情绪的表妹。

    凡凡,以后要听外婆的话,帮她做点事,多陪外婆聊聊天知道吗?

    叶凡凡看着表姐,忽然觉得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她们原来也能和平地说上一两句话。

    她嗯了一声,余光扫到底层仅设了排位供家属祭拜的墓区,喊住徐晤:姐,那不是你男朋友?

    徐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陈放正站在逼仄的廊道里,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略一停顿,对叶凡凡说:你先走,我过去一下。

    叶凡凡顿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在严肃的墓区显得刺耳突兀。

    总归是年纪小,不知道生死的意义,也辨不明别人脸上复杂的表情。

    陈放看着眼前两个摆在一块的牌位,再一次思考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他们活着的时候总是吵吵打打,死后还愿意挨在一块吗?

    他沉思间,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震了震,抬头看去,瞧见一个眼睛只愿意看着他的徐晤。

    徐晤没有去看那两个牌位,先一步对他说:我来看外公。

    陈放点头:结束了?

    嗯。

    你先回去,我过一会儿再走。

    徐晤攥着他的手,缓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外面等你一起回去。

    陈放有些错愕。

    她已经收回手,站到廊外。

    陵园被山环绕,僻静清冷,却不知道听了多少心事。生人的悔恨思念,死者的叹息不舍,还有此时那个身影单薄的少年对父母难以言明的爱恨。

    童年的爱,少年的恨。交缠在一块,像廊下错落的树影。

    是光是影已难看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