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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

    

贫民窟



    【Chapitre62   -   Bidonville】

    一缕天光还未来得及破开阴霾,下一秒,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冉冉?

    她还在发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扭过头,漆黑的眼仁被泪水锈住,隔着一层白雾,那个高大的身影模糊不清。

    她像在看一个用沙子做的假人,一眨不眨,生怕看得太用力,他就会散掉。

    冉冉,我没事。他蹲下来,摸她的头发,掌心温热。

    陆冉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张着嘴,说不出话。她踉跄退到树下,盯着他,惶惑又无措,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这神情对沈铨来说太陌生了,他轻轻走过去,汗水从额角滑下,朝她伸出手。

    陆冉控制不住自己的抖动的右手,抬起来

    啪!

    清脆的巴掌扇在他颊上,他没有躲,牵住她的手将她冰冷的身子锢在胸口,哪里不舒服?

    她大口呼吸着,好半天才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我疼

    她说:沈铨,我疼。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颗颗顺着脸庞滑落,浸湿他的衬衫。

    我晚上和你一起回去,好不好?他柔声哄道。

    我难受胃好难受她揪着他的衣服,弯腰干呕几下,只吐出酸水。

    他抱着她,看她吓成这样,心都碎了,和她低声道歉,可她吐得更厉害,两道细细的眉毛纠在一起,泪水混着汗液,把他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他沉默着,不再开口,任由她虚弱地捶打掐捏,掏出纸巾替她擦拭。

    她缓了将近十分钟,冷汗渐收,大口喘息着直起身子,疲惫地望着他,找回清醒:那个人是谁,怎么会有你房间的钥匙?你去哪儿了?

    沈铨歉疚地抚摸着她的背,一小时前我确实在酒店里,卡洛斯的人也在。我拿到了一些NCG帮忙走私毒品的证据,回酒店的路上有人跟踪,安装在走廊里的摄像头拍到卡洛斯出去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二楼套房,我想他们是想找机会把证据毁掉。我从窗后的消防梯下来,刚走没多久,酒店就发生了爆炸。这片区域没信号,你应该打了我很多电话,对不起没来得及通知你。

    那卡洛斯呢

    话音未落,有几个黑人来认尸,粗鲁地掀开一张张白布,翻到她背后的担架,撩起尸体的上衣。陆冉回过头,虽然这具尸体大部分皮肤被烧焦,但胸口那块比较干净,仍然能看得出刺青的形状,赫然是朵眼熟的扶桑花。

    她皱皱眉,像是猜出她在想什么,沈铨安慰道:不管怎么样,NCG现在不敢再嚣张,我会处理好,冉冉,相信我。

    这三个字如同子弹击中她的旧伤,陆冉看着他,脸上还残着泪,眼神冷下来。

    你能不能为我想一想?这话一出口,她的委屈喷涌而出,你总是喜欢一个人承担所有事,我理解这是你从小到大迫于环境养成的习惯,可你现在不是独自一人,你答应要娶我,我们互相要负责的!我平时有个什么事都会告诉你一声,不指望你把遇到的麻烦全部跟我说,但至少应该及时回我消息,就是回一个字也行,不要因为赌气就不理我,好吗?你不理我的话我就会一直想着你,一直想你就没有办法正常思考正常说话正常做事,你知不知道刚才我吓成什么样了还有,我讨厌你莫名其妙发脾气,我做错什么了?

    她瞪着泪眼,哭得可怜兮兮,沈铨抱着她往人群外走,冉冉,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在气自己。

    知道她担心,却还是要冒险来巴马科,知道她倔强地跟来,却无法劝阻。

    看到别的男人对她献殷勤,他纵然心里不爽,却不至于嫉妒。他知道她的心放在哪儿,也对自己的能力足够自信。他要是嫉妒,那男人早就成炮灰了。

    他吻了一下她的眉心,以后我不会再这样。

    他顿了顿,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你为难。冉冉,你要也听话,我让你和使馆的人待在一起,不要乱跑,怎么不听?这里多危险。

    她抽泣着搂上他的脖子,我想见你呀我难受的时候最想见你了,可是你现在才来

    堵得沈铨什么话都没了,他恨不得给自己一枪。

    *

    沈铨要送陆冉回丽笙。

    你才答应我的!又要一个人去干什么?她紧张起来。

    你需要休息。他皱眉。那种地方不适合她去。

    陆冉执意要跟着他,听他说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办好,更坚持了,八爪鱼似的缠着他。沈铨被她磨得没办法,拎她上出租,跟司机报了个地名。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挺奇怪为什么外国人去那种地方。

    一路往东,不多久经过一处残破的清真寺,沈铨指了条路,吩咐司机开到巷口,然后等他们出来。

    陆冉踏进巷子里,一股剩饭菜的馊臭味让她遮住鼻子,越往里走,人就多了起来,那些瘦骨嶙峋的黑人在两旁掏垃圾桶,和猫喝一个水槽里的水,赤红的眼睛敌视地盯着他们。沈铨把她护在臂弯里,陆冉贴着他,就感觉很安全,大着胆子四处打量。

    附近有个制造厂,这里是贫民窟,住着部分工人。

    几栋烂尾楼肩并肩挨在一起,陆冉简直无法想象如何把那么多的人塞到同一栋楼里,站着的、躺着的、挂在栏杆上的,这些没在屋里的人就有二十来个,楼里传来妇女粗哑的吆喝,还有孩子的吵闹。楼前有一口井,井边横七竖八堆叠着一坨人,像几具被抽干了精气的皮囊,只剩眼珠子在转。

    几个空药瓶滚到脚底,陆冉意识到这些人磕了药,一阵恶寒。

    沈铨带她往其中一栋楼上走,左手往裤袋里伸,隐隐露出枪柄。凑上来的黑人们很怕枪,畏惧地向后退,其中一个朝过道最里面的屋子喊了一声:

    法雅!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探头出来,看到沈铨,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感激和惊喜:先生,您真的来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柔美的嗓音让陆冉立刻想起来,这就是殺手拉杜的meimei。

    她瘦而高挑,五官生得非常精致,棉布裙外的皮肤像黑珍珠一样泛着光泽。陆冉本以为经商处的林莉是她见过最漂亮的黑meimei,这个法雅刷新了她的认知,兄妹俩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长得一点也不像。

    请进来喝杯茶吧。mama,他们来了!

    陆冉跟着沈铨进屋,和想象中不同,这间只有六七平米的屋子打扫得格外干净,地上放着一张做祷告用的地毯、一把水壶,因为家徒四壁,多了两个客人,空间依旧宽敞。

    一个裹着厚厚长袍的女人躺在地上,颧骨凸出,不停地咳嗽,暴露在空气中的枯瘦手背有几个狰狞的针眼。女人在法雅的搀扶下慢慢坐正,捂着胸口,眼角淌出浑浊的泪水。

    法雅泡了两杯红茶,打开桌上的铁罐,把里面所有的糖块都奢侈地倒进杯子里,不好意思地说:先生,女士,我们这儿没什么可以招待人的好东西

    没关系,我喜欢喝红茶。陆冉发现杯子也洗得很干净,放心地喝了几口,热茶让身上舒坦了不少。

    我mama已经知道哥哥去世了,法雅忧伤地道,她说哥哥因公殉职,是个英雄,她很骄傲有这样的儿子。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但他很爱我们,一直努力还债,还想攒钱供我念书呢。哥哥老实又善良,小时候连只老鼠都舍不得踩死,十几岁为了赚钱当兵打仗,后来又去给老爷们当保镖,mama总怕他被别人欺负。这下好啦,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他了。

    陆冉心中五味雜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要是法雅和母亲知道老实又善良的拉杜十五年来都在做什么营生,说不定当场就吓晕过去了。

    对了,您要的东西我拿到了。法雅从身后收拾好的包袱里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有几枚颜色不同的药片和针筒。

    谢谢。沈铨把袋子收进公文包,用英语打了个电话:对,你能在火车站等我们吗?是两个当地女性,我上次跟你说过。一会儿见不,我得陪未婚妻,没时间吃饭,晚上飞回S国。

    陆冉听到那头快炸了的嗓门,一连串的fug、ridiculous:你他妈的怎么可能有未婚妻?哪个女孩瞎了眼找你

    沈铨淡定地挂了。

    瞎了眼的陆冉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沈铨咳了一声,对法雅说:走吧。

    女人拉住法雅,哀哀说了几句,法雅激动地和她争辩起来,最后抽泣道:我mama说她不走,她老了,病好不成了,什么也不能干,连法语都不会说,肯定会拖累我的她真傻,先生女士,你们劝劝她吧,我不能和她分开!

    沈铨向来不会劝人,道:你和她说,如果她不走,黑手党迟早把她抓起来,到时候你为了她,不得不回巴马科,我不会再救你们一次。

    女人听了这话,沧桑的面容浮现出恐惧,犹豫着答应了。法雅破涕为笑,挎着两个大包袱出门,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居住多年的家。

    可能是听到母女二人的争执,这层楼所有住户都跑出来看热闹。一个满口大黄牙的男人抽着水烟,坐在楼梯上吞云吐雾,在他们经过时呸地喷出唾沫星子,桀桀怪笑。几个半大不小的青少年在楼下光脚踢球,呼地一下把球砸到栏杆上,拍手起哄,他们的女性亲属放下手中的锅碗瓢盆出来,看到法雅和母亲要离开这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陆冉从她们的眼睛里看见了不甘、嫉妒和一种绵里藏针的刻毒,那是发自内心的怨恨。

    有女人特意用法语叫起来,给陆冉和沈铨听:看啊,法雅和拉巴吉傍上大款了!我就说这两个婊子能耐大,拉巴吉都病成那样了,还能勾引男人,哈哈!她这辈子和不下一百个男人睡过吧

    肯定是我们的小法雅傍上的,长成那样一张美人脸,看不上村里的老头儿,拼死拼活逃回来,人家可是要当阔太太呢,就是不知道这个大款能不能娶四个老婆。

    你不会数数吗?一、二、三,现在就有三个,我听说日本人能娶六个

    法雅和母亲沉默地低着头,习惯了邻居的奚落。陆冉屏住呼吸,觉得连空气都污浊得无法忍受,沈铨若无其事地扣住她的手指,地上脏,别踩到。

    地上瘫坐着一堆嚼舌根的人,有老有少。

    自负的沈喵喵又挨打了。对比一下,桐桐真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