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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渐(三)

    

东风渐(三)



    依照李延琮的德行,真皈了依也多半是个妖僧,只是他一旦肃穆起来,那股子贵气逼人的架势也实在唬人得很。

    银瓶捂着小酉的嘴躲在退了色的黄帷后偷看,看他伫立在殿前的背影,瘦高的脊梁撑起缥缈的四合夜色,月色照过来都染上了寂寂檀香。

    门外的树林里一片火把,挤挤挨挨的人群鸦雀无声,有个穿罩甲的男人跪在最前面。银瓶认出他是李延琮的近侍之一,李十二。

    前些时他们趁乱赶回了苏州,在乡下一处毫不起眼的废宅里见到了祁王府仅存的几个侍卫和府官整个苏州府都被洗劫过了,可大约没人会看出这房舍的地下别有洞天,藏匿着提前准备好的几百斤钱粮和八百付铠甲。

    李老九,李十二,李十八三个人被分派去了徐州招募人马,这会子带着三千余人赶来,却装作不认得主子,伏地高呼他为阎浮提主【1】。

    您您就是大慈大悲南海观音菩萨罢。

    李延琮好以整暇地微笑,并不言语,垂着眼睛,微挑的眼梢让他更像敦煌壁画上飞天的神佛。

    李十二嘴皮子最好,弟子前日夜梦菩提言说:南海观音九世投胎,皆苦修苦行,前世降生为先帝中宗第六子,亦未得善终。当今乱世为王,观音再临世于云灵山四合寺,是为救苦救难,拯救苍生。菩提在梦中命弟子引人来寺庙寻,果然见观音在此

    银瓶听着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说辞,目瞪口呆,可树林中的听众显然没发现破绽,个个情绪高涨,甚至还有人五体投地,哭诉家中弹尽粮绝,奄奄一息时,有南海观音降世施粮,救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原来真身在这儿。

    凄凄惨惨,感人至深。

    众人哭成一片,纷纷下拜,即便有的离得远什么也没听见,也被这气氛催出了眼泪,稀里糊涂跪了下来,齐齐请求菩萨出山挽救乱世

    保国祚,延太平。

    九月初,李延琮以六王转生,观音降世的名号起兵,起初并未大张旗鼓,而是游走于各乡县之间招募人马,因为之前他曾在山东各地分发济粮,虽并未真的发出多少粮食,名声却传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听说真身现世,许多流民亡命反正是活不下去了,都纷纷下南方投奔。而当年他被贬出京,南下就藩之后,朝中多少与他交好的官员勋贵受到牵连,即便未被诛杀,也都仕途无望,打包回卧龙岗做了散淡的人。今时听说祁王复兵,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暗地里散家财相助。

    等到十月底,星火燎原的时候,旗下兵马已有数万。

    军队壮大的速度让银瓶惊愕。

    她置身于这场洪流之中,像是被滚滚而来的浪头迎面打了个跟头,裹挟着在浩渺的平原上狂奔,不知去向。她跟随队伍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多数时候和粮米一起挤在骡车里,有的时候要翻山越岭,也让她人生第一回尝到了骑马的滋味。

    天气渐冷了,银瓶披着从县令家搜刮来的大红猩猩毡薄氅,高高的观音兜围着雪白的脸,丰红的唇,清凌凌的眼睛,画上工笔细琢的昭君也未必有她的好颜色。

    昭君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尽量把自己隐在衣裳里不引人瞩目。可她饿瘦的身子颠在太大的氅衣里,反显出一股烟似的袅娜,低着头躲避旁人的眼光,拘敛的姿态更增添了孱弱的美,在那些饿乏的男人看来无异于又甜又粘的高粱饴,看一眼就粘住了眼珠子。

    只有一个人看见,对她大发脾气。

    你是骑马还是遛鸟,牵只猴子来都比你快!

    李延琮虽然惯于颐指气使,却很少这样疾言厉色地斥责她,银瓶自知理亏,也不好说什么。可他随即逼停了她的马,把她扯到了自己的马上。

    银瓶唬了一跳,奋力挣扎:你干什么!放我下去!

    你还好意思闹,行军的速度全被你耽搁了。他两只手勒着缰绳,轻而易举将她困在了臂间,阻挡了旁人的视线。只有两人相对,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落拓,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可别惹我。等会儿日头一落,狼就要下来了,再闹,把你喂给它们。

    银瓶气极:你

    一语未了,李延琮忽然打马急奔了两步,高高跃过了一道窄窄的山涧,银瓶猝不及防,捧着脸短促尖叫了出来。等黑马落地,抖了抖鬃毛,她回过神,却发觉那山涧极浅,后面的马也都是直接淌水过来的。

    银瓶咬牙切齿,又怕他再使出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不敢发作。想低低骂一句从乡下学来的村话,酝酿了半日,也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无计可施,只好尽量把身子往前靠在马颈上,尽管粗粝的鬃毛有一种强烈的动物的气味,也远比贴近李延琮让她自在。

    等到江苏巡抚终于意识到事态压制不住,必须马上上报的时候,他们已经攻占了苏州和徐州。李延琮势如破竹,很快又东出奇袭了淮安,自此在淮安府的府衙住了下来,安营扎寨,由攻转为了守。

    远在紫禁城中的皇帝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宫墙外的人不得而知。银瓶只知道那位巡抚很快被赐死,连带一大批江南官员也被革职。他派出梁军南下讨伐,在扬州府设江北大营,虽是迅雷之势,兵马数量却不足十万人。

    双方僵持了十五日,大小交战六次,互有输赢。

    只是,淮安是背海,又是运河途径的重要渡口,李延琮把持漕运枢纽,导致北上山东运输粮草的航船不能通过。

    马上就要入冬,高句丽战场的前线等不了了。

    十一月中,大内暗遣扬州按察使郑瑾致信李延琮门下,意欲就征讨高句丽之事与他讨价还价毕竟这是中国对蛮夷的征战,不应成为内乱的筹码。

    能走到这一步,对反贼讲起道德礼法来了,连银瓶都看出朝廷已是穷兵黩武。

    李延琮对此未置可否,却受了郑按察使的信,使人备宴,在淮安府的府衙迎见他。

    是晚,郑按察使只怕这是个鸿门宴,战战兢兢,酒一口没喝,倒是李延琮自己吃得酩酊。

    正事还没说,开门见山先把郑按察使大骂了一通,骂他官位太低,不配来与自己谈和,让他滚回去叫皇兄至少派个三品以上的阁臣。

    郑按察使一听不用自己以身殉国,简直要喜极而泣,抬起袖子拭汗,才松了一口气,却又随即被李延琮一把揪过了领子。

    咣当碰翻了酒杯,淋漓的酒液泼脏了他官服上的鹤补。

    李延琮浓桃艳李的面容近在咫尺,被热酒一催,更显得昳美,美而毒。

    郑按察使被他拽着,俩大男人跟鸳鸯交颈似的,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听李延琮邪邪笑道:使臣回去禀报、呃,禀报给我那好弟弟知道,从前我们那太子太傅徐相的女儿,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郑按察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禀报的,却也连声喏喏了,当夜如实写进了奏章,三百里加急递进京城。

    送走了郑按察使,李延琮再回到宴客的堂屋,已经是满室的夜色。

    他看见条案上一片狼藉,白瓷盘的菜肴并没怎么动过,在灯下都泛着寒凉的光,澄黄的酒淌在青漆软布上,沿着边缘滴着,一滴,两滴一切寂寂无声。

    很久不见了,这种热闹过后酒阑人散的戚戚。

    他吹灭了灯盘上的蜡烛,看见圆月纸屏风后影影绰绰纤细的人影。

    走上前往后一转,是银瓶还在那儿。穿着白绫小袄,银红褙子,乌鸦鸦的长发用红丝线斜挽在肩上,端柔的侧影,低头默默地站着。

    哟。他弯了弯唇角,看我抓着个偷听的贼。

    银瓶轻声道,若想对皇帝使出激将的手段,大可拿遗诏来说为什么要提起我。

    遗诏,遗诏不着急。他笑了,徐徐弯下腰,那声音低到了极点,反有一种诡异的温柔,带着股妖气,趁早把你也供出来,我们就彻底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了。徐令婉,反正我们已经是择不开的了,从今往后,你坠着我,我坠着你,不好么。

    离得太近,他的唇恍惚碰到了她的耳垂,凉与热的结点。银瓶在怔忡间打了个寒颤,慌忙几步后退看他,在昏暗灯火下看见他脸上奇异的餍足。

    什么?她捏着耳垂不明所以,惶骇低叫,你你疯了么!

    也许,只是吃醉了酒罢了。李延琮纠正她,红润的唇被他抿着,一片晶莹,笑得纯良,和吃醉了的人较真,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杳杳地走了。

    银瓶留在原地,抓紧了身旁青帐的飘带,仍觉得毛骨悚然。

    不对,不对。

    虽然李延琮吓唬她也是家常便饭,却很少让她感到跗骨之俎般的寒冷,之前没有过的,就是近些时......究竟是什么时候?

    纱帐被穿堂风吹得鼓胀,窣窣拂着她的脸颊。

    奏章在被呈到御案之前,先送进了文渊阁的官舍。

    内阁里的人谁不是三头六臂,裴容廷便是人不在官舍,对重要的奏章也一样知之甚详。

    十一月二十三日,郑指挥使的奏疏递进内阁;

    当夜,静安是在书房内间外守的夜,昏暗的灯烛伏在裴容廷的案头,彻夜没有熄灭。

    如今皇帝正为了高句丽的战情焦头烂额,入了冬,中原梁军不惯于寒天作战,关外的奏疏雪片似的飞到案前,几乎就没有好消息。内阁也跟着连轴转,皇帝正愁择不出人选,又要会应变,又要懂战事,又要御前的亲信。

    二十五日,裴容廷自请回文渊阁当值,次日递进一沓拟满了应对之策与谏言的黄笺;

    三十日,圣上任裴次辅为江南巡察使,以督军为由遣下扬州府。

    淮安府衙得到这张线报的时候,是在十二月初的一个清早。银瓶在稀薄的日光里吃了酱豆和粥作为早饭,在梢间的罗汉榻上落座,叫人取来账目核对。

    李延琮名下将近二十万兵马,家大业大,几乎算个小朝廷,兵法策略她不在行,计算钱粮出入诸如攻占官府掠来的储备,富户送来的敬献,对战事破坏掉的房屋亩禾的赔偿,却是世家女必修的功课。

    银瓶更是受她那一品夫人阿娘的言传身教,当年太后赐婚之后,她被关在房里足足打了小半年的算盘。

    外头师爷一笔笔记在帐上,汇到她手中监察入库。

    差事是李延琮指派给他的,甚至在考察了她了一段时间之后,连同府库的钥匙一起都交给了她。他竟会让她掌管军需粮米这种生计大事,连银瓶自己都格外惊异。

    但无论如何,有事做,有用处,总归是好的。

    榻上的炕桌堆着小山似的卷宗账簿,两只令牌被用来当做镇纸,银瓶低头翻看账目,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淡淡的徐令婉。

    熟悉的声音,让她起了一身的细栗。她忙回头,果然见李延琮站在月洞花罩下,虽然已经恢复了上等人的衣着,瘦高的身子撑在半旧青缎圆领袍里,没有一点纹饰,清素得不像他的审美。

    她吓了一跳,迅速起身,正色道:将军有事?怎的直闯进我的内室来。

    自从军队壮大之后,李延琮很快便对那观音转世的荒唐身份弃之不提,上下将吏皆以将军称他,银瓶也不例外。

    唔,徐小姐好规矩,就是记性不大好。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这才过了几天,就忘了和我朝夕相对同食同卧的日子了?

    我什么时候和将军银瓶心底一阵抵触,却很快被惊恐淹没,你到底来干什么。

    李延琮走进来,银瓶不自觉扶住了炕几,屏着一口气紧盯着他。他走向她,却从袖中拈出了一支白玉钗。

    朝廷遣来了新的使臣,下次的宴请,你好好打扮起来,也随我去。

    我?她不明所以,可是

    毕竟。他抬眼看她,笑得意味深长,你可远比我熟悉他。

    熟悉,

    他。

    银瓶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的一刹那,整个人如堕冰糊,冻得站不住,一个摇晃跌回了罗汉榻上。

    你是说,是、是

    把头发挽上去罢。李延琮跟没事人似的,把钗子递到她面前。他好以整暇打量着她,目光一寸寸从那退了色的粉唇,轻巧的下颏,纤细的颈子,再流转到胸前红丝线束起的乌发,破天荒说了一句,还是白玉衬你。

    听上去竟不像是嘲讽。

    银瓶听不懂他的意思,却也根本没有力气思考。她怔怔坐在榻上,一张脸冻得木木的,只有眼睛睁得尤其圆,渐渐像蒙了层粼粼的水壳子。她如梦初醒般恍惚:怪不得,怪不得那天你和按察使说那样的话原来,是为了把他诓来。

    他仰唇微笑:不,和我无关,是裴中堂自己要来的

    她豁然站起来,仰头厉声质问:你想怎么着!拿我威胁他,拉拢他?李延琮,你当他是什么人,你痴心妄想!

    尾音一转,已经缀了哭声。

    已经沦落到今日难堪的地步,她欠他的这样多,但还是不够,连最后一点念想和情分也要被人碾成齑粉。再见面会是什么光景?她兜头兜脸像被针扎着似的,水壳子戳破了,扑落落滚下眼泪来,她很快抹掉了,偏过脸去自言自语般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见他

    随你。

    李延琮挑了挑眉,把钗子放在了她的手心。

    指尖碰到手心,他轻轻划了一划,引诱似的低声道:不过,徐姑娘就这么狠心,让裴大人千里迢迢赶来,就落了个空么。

    这次不见,也许,就没有下次了。

    【1】阎浮提主:佛教语,世界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