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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吃

    

(六)吃



    梦里,白色烛台孤零零地伫立在海边,咸鸭蛋似的雾月旁有几颗透亮的黄色油渍。一个身穿白色纱裙的少女,经过星星下的橄榄树,踩过柔软的沙堆上阶梯,在一个废弃的屋子前,投在玻璃窗的人影反倒穿着黑色的弗拉明戈舞裙,手中有一株玫瑰花,入了不知谁的眼后,花瓣作风沙飞逝。在巨大的逃亡宿命感如反胃突涌至喉咙之时,一阵海啸袭来,所有事物被冲刷干净。

    冬末,于书绮在数学课上睡了一觉,摧垮梦境的海啸是喷洒出来的可乐,坐在她旁边的蒋莓是始作俑者。虽是常温,但在只有几个摄氏度的冬天,这可乐无疑是冰冷的,她的额前刘海、眉毛和眼睫都不堪其扰,即刻黏腻了起来。如果要等到下课再去处理,也许还会结出糖霜。于书绮无言,原来这就是甜蜜的烦恼。

    蒋莓扎着丸子头,耳边弄了一个发卡,她有时会偷瞄于书绮,因为美女的睡颜很好看,她发现于书绮的耳垂有似痣非痣的印记,应该是一个还未愈合的耳洞。芳龄十八的女孩们,书桌上有漫画书、镜子、润唇膏和童话笔记本,只有于书绮的桌子乱糟糟,堆着团状的纸巾、耳机盒、黑色塑胶调羹、口罩和矿泉水,在这之中,有几本书整齐地叠在一块。然而,一大半都湿了。

    必须有一个人打破僵局,蒋莓转了转眼珠,头不动,吞一记唾液,压细了声音轻轻说:我不是故意的!

    江尹白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于书绮摇摇头,回了一声没关系,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走之前礼貌地示意数学老师,她说她弄脏了自己,要去搞干净。电话一事隔了一日,偶然在女洗手间遇见苏珊。于书绮低头用水搓刘海,抹了抹眉毛,眼睫沾上水,抬头的时候一颗颗水珠沿着脸颊和脖子滴落,她一把抽出置在水龙头上方的纸巾,裹在洗透的刘海处,眼睛正巧撞向镜子里的苏珊。

    放学以后,于雪矜难得开车来接于书绮。车窗摇了下来,脸颊被干燥的风刮得生疼,于书绮将自己的脸埋在枣色的围巾下,闻到一股可乐的味道,耳尖依然暴露在风中,听见嗡嗡嗡的声音。于雪矜经常说,这里是高速公路,最好不要开窗,而书绮偷偷地摇一小行缝隙,比海底里两大陆之间的距离要窄得多,那里是幽深的海陆世界,而这里是冷淡的钢筋混泥土。

    你认识苏珊吗。于书绮问。

    于雪矜打了打方向盘,想当然地回答:你们学校的老师。

    她和你一样大。

    所以?

    你们还很年轻。

    谢谢。于雪矜听书绮瓮声瓮气地说不客气以后,没搞清楚这段话的功能和意义是什么,或许只是姐妹间的寒暄,然后她说:待会儿还有一个表亲要来,他刚好在附近,我们一起吃个饭。

    到了一家饭店,热闹的烟火气息缠绕挂在牌坊下的大灯笼,灯火通明,小店人员有倒腾客栈的架势,土黄色衣衫被黑色绸子束着,肩上吊了一块垂线的白布,笑嘻嘻地招呼客人进门,转身跨过门槛,手指比眼睛机灵,熟稔地弹了下收银台旁的大灯笼,摇摇晃晃,灯影扑闪。

    于书绮路过一桌桌烧得沸腾的麻椒红油,白臂膀黑筷子,酒杯碰撞倾斜泡沫,拜访了喧闹之后,终于在一个宽敞偏僻的地方落座,先要了一条围裙,再脱下围巾扔到防止沾味的篓子里。

    他什么时候来?

    晚点,他在IPO高层工作,准备收购案,很忙。于雪矜一边说,一边拆碗筷,拿开水烫,三两下滚得热乎乎,手指不小心被烫到而急匆匆放到耳垂,灌输多年的救急办法到现在还管用。

    原以为于书绮听到会无聊地捂着耳朵,没想到她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要一份土豆,虾滑,肥牛,还想吃什么自己点。

    于书绮心里想的是,可能是吃屎吧。她也没办法,大脑突然就会被这些粗俗的话语入侵,有时充满恶意,有时毫无恶意。她在平板滑了几下,点了一份酥rou和冰粉。

    桂花山楂和花生碎铺成小型金三角,红糖的颜色和今日洒她一脸的可乐几近相同,于书绮喜爱搅拌,将块状的冰粉剁成小条条,再混着配料吃。于雪矜则在查阅新闻,这个沾满细菌的小型盒子正在传播信息病毒,今日刚好在报道一家公司亏损数亿元,通过裁员维持生存。

    表亲踏进这热烘烘的地方,坐下后用手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气还没喘完就讲话,对不起,来晚了,菜都上齐了吧。

    他看向两姐妹,见二人有些怔愣,熟悉而又陌生地自我介绍:嗨,记得吗,李洛文,小时候我们一起去沙滩玩了,我妈的相册里还留着有你们以前的照片,用的是千禧年的柯达胶卷。

    于雪矜笑了笑:我记得,你当时在沙滩铲了一个城堡,我和小绮偷偷从你背后倒了一盆海水,城堡倒了,然后你一直在哭,我们两个被你闹得没有办法,又给你盖了一个。

    李洛文也笑,眼角有鱼尾纹,对。

    再点些吃的。

    刚刚公司还剩了些下午茶,跟我开会的人弄了一碟香肠和薯条,又吃了几块哈密瓜解腻。

    于书绮迷惘地张嘴:好吃吗。

    李洛文比她大几岁,想揉揉她脑袋,被她躲了过去,而他耸耸肩:没什么特别,公司的味道。

    果不其然,仗着长辈的身份,他要问她学业如何,她懒得回答,拗不过于雪矜的眼神又陪他周旋了一番,他高高兴兴地说自己当年在哪里毕业,学的什么专业,目前在哪家公司工作,神神秘秘地说机密在身不能透露更多,打了个小哑谜,而后分别夹了两块肥牛,送到姐妹二人的碗里。

    于雪矜吃得脸都红,嘴巴仿佛要滴血,她快速地绕了两圈头发,扎在后脑勺处,亮堂的红灯穿过稀稀疏疏的空隙,仿若一颗朱砂,她听见李洛文问:叔叔阿姨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

    于书绮觉得每一顿饭都很无聊,每个话题都像放羊人驱赶羊群的旗子,她揉了揉被热气蒸得敏感的眼角,说吃饱了,想出去透气,掀开篓子拎上外套就往外跑。

    于书绮站在大灯笼下,车水马龙吹起她的发丝,一盒烟从包里落到掌心,烟身冷冷地黏在唇边,她含了含甘甜而泛涩的圆体,给江尹白打了个电话。那边接通以后,打火机的清脆声音也响起,她站在这里凝视黑夜里由人工制造的纤维物和钢筋体,他坐在长凳上看这座城市没有边界的湖。

    我们很无趣,连路灯都比我们有意思。谈话对象换成江尹白,于书绮便开始用这副口吻侃侃而谈。

    我这边有小狗。江尹白理了理围巾,挡住从窟窿一般的湖吹来的冷风。

    路灯下的小狗。于书绮已经把烟捏在指间,不停地在上面压印痕,说:我无法理解这群人定义的非主流小孩的具体图像,他们将旗子暴力地插入小孩们圈好的领地,慷慨激昂地宣布我们是非主流,他们是主流。

    这样想还是在给自己打标签作归类。

    我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

    嗯。江尹白靠在长凳背,玩着手里的打火机,问:你吃了什么。

    土豆,肥牛,酥rou,冰粉你吃了什么。

    清蒸鱼,番茄炒蛋,乳鸽。

    很健康。

    穿过在寒气里互相依偎的冬日恋人们,于书绮在湖边找到江尹白,买了一盒香芋味的冰淇淋,撕开包装,望着黑漆漆的巨湖,毫不客气地挖一勺饭后甜食放嘴里。

    今日,江尹白被苏珊拉到小黑屋,她以模棱两可的态度左右他,手放在他肩上,借着老师的面具小鸟依人地耍赖皮,要他和于书绮认清自己是学生的身份,注重学业,少浪费心思在小情小爱上面。江尹白冷笑了一声,不明白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出去以后,他差点撞倒迎面而来的考勤员,考勤员肩膀疼,控诉他看路不长眼,在本子上写下罪状,等待他接受惩罚。惩罚结束后,江尹白又被扯进家庭宴席,听阿叔们聊城市规划和商业计划,他的碟子躺着几根鱼刺和零碎的乳鸽骨头,有个亲戚的小孩找他解答数学题,他们离开了喧嚣之地。接着,他一个人来到这静谧的巨湖,吸烟,吹冷风,看路人遛狗。

    我的精神很麻木。有一天晚上我和蒋莓去吃烤rou,吃饱了,暴食后的吃饱,酱汁、烤焦的牛rou和五花rou、蒜油金针菇、炸鸡酥皮、豆腐汤全塞进了我的胃里,然后我走在路上,在满是树的小道,我颤着手指敲字,给jiejie发消息说,你最好过来揍我一顿,不然我要躺街上了,我感觉疯了的天峨扎堆掩住那个亮着的灯泡,钻得密密麻麻。那个时候我处于呆滞的状态,必须有人来刺激我,带我离开。蒋莓怀疑我有斯德哥尔摩症,我说没有,只是在一个峰值处动不了,心跳加速,想对着街大吼,内心十分狂躁,但身子是定的。夏天有太多事情发生,冬天我只想吃冰淇淋喝西瓜汁。

    江尹白望了她一眼,从侧面看,她的鼻子与颧骨相近,睫毛很长。

    现在呢。

    于书绮淡定地说:麻木,麻木的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