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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回两地挂念嘴硬心软,一着不慎弄巧成拙

    次年四月初二,船队载着满满的货物,平安归来。

这一年的时间里,谢知真见遍异域的风土人情,跟着宋永沂学了不少生意经,又掌握了番邦通用的语言,经过几次有惊无险的历练之后,处事越发冷静沉着,已能独当一面。

相由心生,领略过广袤天地的奇瑰壮丽,她离家之时的悲苦哀绝尽去,取而代之的是豁达从容,个头又长高了些,眉目更加秀美,整个人犹如洗去尘土的宝珠,明媚璀璨,艳光四射,越发令人移不开眼。

重新换上繁复精致的女装,谢知真有些不适应,理了理云袖,坐在妆台前淡扫蛾眉,轻点胭脂,做回那个谨言慎行的大家闺秀。

十五早和众人混熟,这会儿趁初一不在,溜下来抱着枇杷留给她的鸭腿吃得欢实,抬头瞧见谢知真倾国倾城的容色,傻笑道:“小姐可真好看。”

谢知真羞涩地笑了笑,使青梅抓给她一把蜜饯。

十五朗声道谢,将蜜饯尽数装进襟内的暗袋里,用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轻轻一跃便消失在梁上。

宋家三位老爷亲自来接,二老爷宋岐见儿子黑瘦了不少,已然有了顶门立户的模样,颇为感慨的捋着一把美髯,连声赞道:“好,好,平安就好。”

宋永澜和宋永涵两个迎上前,彬彬有礼地和谢知真见过,跟宋永沂笑闹了几句,骑上白马,簇拥着谢知真所坐的轿子往宋府而去。

回到家中,太夫人见外孙女儿毫发无损,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时百感交集,抱住她心肝rou地大哭了一场。

谢知真也跟着流了回眼泪,待老人家情绪缓和下来,方才正式见过诸位长辈,将随船带回来的礼物拿出来分发给众人,就连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也一个不落,一时间屋子里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宋家最小的孩子阿宝已经学会走路,生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在乳娘的搀扶下给谢知真做了个揖,奶声奶气地唤:“jiejie……”

谢知真的心化成一滩水,连忙弯下腰将阿宝抱在怀里,使下人们搬进屋一个半人多高的西洋琉璃座钟,通体翠绿欲滴,到了整点,里面还会钻出七八只布谷鸟,羽毛鲜亮,叫声清脆,端的是栩栩如生。

阿宝喜欢得了不得,咿咿呀呀地叫唤,热情地糊了她一袖子的口水。

一家人用过团圆宴,谢知真回到旧时所住的院子里,见弟弟寄来的家信积满好几个匣子,脸上笑意微收,神色不辨喜怒。

枇杷见她没有拆看之意,连忙将匣子抱走,依着旧例一封一封腾到妆奁内,见底下两层抽屉俱已塞满,暗暗叹了口气,有心想问她要不要换个地方存放信件,又怕给她添堵。

罢了,明日托三少爷再打个新的罢。

沐浴之后,谢知真散着湿淋淋的青丝,由枇杷用干净的布巾小心擦拭,挑亮烛火,翻看攒了一年的邸报。

她不在中原的这段时间里,谢知方参加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场战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立下显赫军功,官职一升再升,显然是深受宁王器重。

谢知真提着心一封一封看完,见上面并无甚么关于弟弟的坏消息,暗暗松了口气,唤来留在此地看家的大丫鬟红杏,问道:“父亲母亲在长安可好?他……去岁回家过年没有?”

红杏答道:“老爷夫人都好,只是……听说老爷又往家里纳了几房小妾,每日里眠花宿柳,和夫人的关系越发僵了……少爷依旧没有回去,今年二月倒是抽空往临安来了一回,知道小姐依然没有消息,好不失望,在小姐的房间里坐了半日,留下两只毛茸茸的雪兔,当晚便急匆匆地离开,似乎是有要事在身,连晚膳都没来得及用。”

她们都知道少爷的心思,先开始觉得他丧心病狂,心疼自家小姐可怜,可时日久了,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两年,少爷变化极大,城府渐深,杀气凛冽,不像原来爱说爱笑,添了几分阴郁沉默,看人的眼神凉沁沁、阴森森的,唯有对小姐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不提别的,单说他不回长安过年,却披星戴月地一趟趟往这儿跑,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只把小姐在的地方,当做自己的家。

谢知真沉默半晌,道:“知道了。”

第二日,三夫人带阿宝过来顽的时候,她破天荒地使青梅将两只兔子提了进来。

这雪兔不比家养的垂耳兔,个头极大,皮毛厚实,在宋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吃得肥肥胖胖,憨态可掬,远远看去,像两颗rou球。

它们正值换毛期,身上的毛发一簇白一簇黑,奔跑跳跃时绒毛乱飞,犹如下了一场雪雨。

阿宝咯咯直笑,大着胆子戳母兔圆滚滚的身子,这兔子性情极温顺,不但不躲,还凑过来吃三夫人手里的草叶。

谢知真拿着细齿的梳子,颇有耐心地帮兔子梳理毛发,梳下来的白毛拢到一起,聚了好大一团,差不多可以捏一只兔宝宝。

阿宝玩得困了,揉了揉眼睛,三夫人将她交给乳娘抱着,起身告辞。

送走了她们,谢知真嘴角噙着笑,转过身却看见公兔子骑在母兔子身上,粗壮的后腿不住挺动,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交媾起来。

十五从房顶探了个脑袋出来,好奇问道:“它们在做甚么?呀,它摔下去了!”

只见母兔子拒绝配合,挣扎了几下,将公兔子掀翻在地,一蹦一蹦地逃进了笼子里,留给它一个无情的背影。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谢知真的脸色冷了冷,沉声道:“既然阿宝喜欢,你们将这两只兔子送到三舅母的院子里罢。”

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知方还不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鼻子奇痒难忍,“阿嚏阿嚏”连打好几个喷嚏。

他摸摸发酸的鼻子,“嘿嘿”一乐,暗想:必是jiejie有所松动,开始思念我了。

第一百一十五回世事如棋各奔忙,故人落魄诉不平(双更第一更)

知晓了jiejie平安归来的消息,谢知方归心似箭,恨不得立时插上翅膀飞到临安去,奈何军务繁忙,新近又挑了训练新兵的担子,实在脱不开身,只得秘密增派人手,将宋府里三层外三层保护起来,力求万无一失。

这一二年,季温瑜动作不断,照着前世里的老路子暗中拉拢各方人马,玩弄人心的本事臻于化境,动起手脚来自然事半功倍。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他渐渐耐不住性子,加快了夺位的进程,费尽心思寻了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仙风道骨,气度从容,瞧着比前世里宁王献给陛下的那位还能唬人,使了手段将人送到宁王麾下,宁王果然上钩,没过多久便将道士送往长安。

陛下春秋鼎盛,本未到炼丹药求长生的年纪,谁成想这年春天选秀进来的妃嫔之中,竟有一对双生的绝色,生得如花似玉,又知情识趣,陛下难免贪恋美色,连着在她们姐妹俩的合欢宫中宿了十来天,便有些力不从心。

宁王这一着之于陛下,有如瞌睡了送上软枕,来得正是时候。

陛下用了道士炼制的红丸,立时龙精虎猛,如有神助,把两个美娇娘cao弄得晕了过去,犹嫌不足,又去了丽贵妃宫中,将个雍容丰腴的贵妇人干得香汗淋漓,娇啼不止,直颠狂了半夜。

经此一事,陛下龙颜大悦,赏了道士一个正三品的官职,赐封号为“玄诚真人”,令他每日里在宫中的长清观中炼丹打醮,自此常为后宫诸人炼制一些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丹药,服用者满面红光,健步如飞,不免对仙长的本事赞不绝口。

没过多久,玄诚真人便声名大噪。

因着心里存了提防,他严密监视着谢知方的动向,对方如前世里一样功勋卓著,颇受宁王赏识,除了打的胜仗多了些之外,再也没有出现过异样之举。

四处寻不到谢知真的下落,他心烦意乱,又不能一直空悬着正妃之位苦等,权宜之下,娶了位升斗小官家的女儿,继续韬光养晦,扮演备受冷落的皇子。

那女子的姿色身段不如谢知真多矣,性子也木讷寡言,在床上无甚滋味,时日久了,他的头痛病不轻反重,好不容易熬到正妃的肚子传来喜讯,立时纳了两房姿色出众的侧妃,又使人照着谢知真的模样往民间搜寻替代品。

这些腌臜事,谢知真一概不知。

四月初五,宋永沂手下的几个管事将货物清点完毕,送往不同的铺子发卖。

那些货物大多是谢知真亲自挑选的,如今眼看要变现成银子,她心里有些好奇,便提出想去铺子里看看行情。

宋家诸人一向是不拘着她的,闻言立时备好软轿,二三十个下人簇拥着,送她往商行去。

轿子走到中街,一位腿脚不大灵便的蓝衫男子忽然从斜对过撞上前头的轿夫,“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谢知真略略受惊,稳住身形之后,听见轿夫和那男子理论起来,男子的声音温润儒雅,听起来有些熟悉。

她微蹙峨眉,掀起帘子一角,隔着帷帽垂下来的白纱往前面看去,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魏公子?”

男人闻声转头,挺起有些佝偻的腰身,理了理洗得发白的袖子,向她作了个揖。

曾经如玉的容颜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凸起,显出几分苦相,双目也黯淡憔悴,乍一看过去,令人不敢相认。

然而,确是魏衡无疑。

片刻之后,两人在旁边茶楼的包间里落座。

青梅和枇杷晓得他之前做过的事,警惕地紧紧跟在谢知真身边,就连十五也从暗处钻了出来,随侍左右。

更不用提屏风另一侧还站着七八个手持刀剑的护卫,只要一声令下,便可立时冲进来将魏衡拿下。

魏衡苦笑一声,低声道:“自打听说宋府多了位四小姐,我就猜测着,那人或许是你。”

谢知真虽然对他的人品有些不齿,却惊讶于他如何落魄到这地步,微微颔首,问道:“魏公子家中可是出了什么变故?红鸾还好吗?你的腿是怎么了?”

这趟相遇并不是巧合,而是魏衡蹲守了许久,有意撞上的。

当年的心高气傲,在残酷现实的摧残下,早就散了个干净,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籍籍无名的现实,冒着巨大风险找上她,也不过是想跟她求个情,把软禁在宋府的母亲接回家奉养。

然而,此时此刻,听到她充满善意的慰问,对上她懵懂纯净的眼神,他却忽然生出种强烈的不平之心,想要把她那位好弟弟的真面目撕开给她看,想要告诉她,自己沦落到如今这地步,全是拜她弟弟所赐。

“不怕谢小姐笑话,我家门不幸,原是个无福之人。”魏衡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眼神也阴暗了几分,“红鸾嫁给我没多久,便卷了家中的细软,跟一个屠夫跑了。不过,那样断了舌没了牙的贱妇,想来也落不到甚么好下场。”

果不其然地看见谢知真面露惊讶之色,魏衡低笑一声:“怎么,谢小姐不知道红鸾的事?东窗事发那天,你弟弟动了私刑,对我百般羞辱不说,还割了红鸾的舌头,拔了她满口的牙齿,将好好的一个人折磨得血人也似,又强令我娶了她。”

“至于我这腿,自然也和你弟弟脱不了干系。”魏衡满目苍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腿,“成亲之后,我满心期待着可以三元及第,早日出人头地,好给谢知方点儿颜色看看,为此潜心苦读了许久,又向邻居借盘缠往长安赶考。没想到他连翻身的机会都不给我,使人在半道下了黑手,敲碎这块膝骨,彻底断了我的前途。”

他看着谢知真发白的脸色,心里既感痛苦又觉快意,大声讽刺道:“令弟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真真是好手段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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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回恩仇一例付云烟,幡然悔悟犹未晚(双更第二更)

谢知真沉默半晌,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一阵冰冷,一阵灼热。

她一叶障目,盲目地相信弟弟的话,全然没有料到他在背着她的地方,行事毒辣至此,偏激极端,不留余地。

她没有办法赞同他的作为,却也……不能责怪他。

他当时是何等惊怒交加,狂乱疯魔,她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心惊rou跳。

是了,确实是她自欺欺人,一切在很早的时候,便露了形迹,他那时候看她的眼神、处事的手段,便透着诸多不寻常,早就超过了正常姐弟之间的分寸界限。

他说过,他肖想她……他喜欢她……

他甚至可以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这样炙热的、纯粹的情意捧到她面前,沾着别人的泪,带着别人的血,是脏的腥的,也是真的烫的,由不得她不信,却也让她打从心底里害怕。

骂不得,推不掉,挣不开,又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魏衡的蓄力一击犹如打进一团棉花里,谢知真缓缓站起身子,敛衽而拜,神色诚恳,落落大方:“魏公子,此事虽是因你而起,阿堂做的也确实是过了,我代他向你道歉。公子若有什么难处,尽可说与我听,我必定倾力相助,也算是我们谢家对你的一点弥补。”

魏衡怔怔地看着少女光风霁月的风姿,有一瞬感觉自己如同碍眼的污秽之物,单是和她共处一室,都会辱没了她,顿了许久,低声将自己母亲的事说了。

谢知真心中的惊悸更添一层,转头向枇杷确认这件事的真假。

枇杷迟疑道:“宋府的花房里确有位魏嬷嬷,为人和气,少言寡语,也不知是不是魏公子的母亲,婢子们这就去打听。”

谢知真点点头,对魏衡道:“请魏公子留个住址,若果有此事,明日一早,我使人将令堂送回去。”

“你就不怕失了筹码,我……我出去乱说,坏了你的声誉?”魏衡没有想到在自己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还能顺利救出母亲,一时神色颇为复杂。

谢知真浅笑道:“我知道,魏公子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我的名声早就毁了个干净,如今也不怕甚么流言中伤。”神色间透出几分豁达与淡然。

魏衡心下大震,想起她被山贼掳掠jianyin的传言,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所有的怨气骤然消散。

他郑重回了一礼,道:“之前的事,是我一时听信了旁人的花言巧语,鬼迷心窍,这才行差踏错,事后回想起来,自己也觉荒唐可笑。往后,如无意外,应当不会再见,望谢小姐多加保重,早遇良人。”

翌日清晨,谢知真果然信守承诺,使小厮将魏母送了来。

魏母在宋家好吃好喝,闲时侍弄侍弄花草,倒养得富态了几分,临走的时候,宋太夫人赏了她二十两银子并两支金簪、一套银头面,就连四时发放的衣裳,也准她一并带出府。

小厮又奉上一封书信,对魏衡道:“这是我们家四小姐请三老爷写的荐书,公子拿着这个去金陵城的致远书院投奔李山长,三老爷和他是知交好友,公子又才华横溢,到那边做个授课的先生,足以轻松度日,将来说不得还能桃李满天下,流芳百世呢!”

他正色道:“我们家四小姐托我带话给您,公子既有鸿鹄之志,又有周公之才,虽然走不了仕途,也不必自怨自艾,止步于此。且将眼光放长远些,左右日子还长,往后遇到甚么样的机缘,有甚么样的造化,谁又说得准呢?”

魏衡拿着书信愣怔半晌,手指颤抖,眼中闪过泪意。

他曾经也是位意气风发、皎如玉树的少年郎,虽然家境贫寒,却才华横溢,又会待人接物,和那些个世家子弟们相处融洽,深受先生们的赏识。

若是按着正常的步调,虽然慢些,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总有一天能够有所建树,拥有无限光明的前程,再娶一位情投意合的如花美眷,将来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也算是完满的一生。

一步错,步步错。

他恨红鸾心术不正,鱼目混珠;他恨谢知方给了他一步登天的错觉,又翻脸无情,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他更恨自己利令智昏,自毁长城。

然而,像他这样穷怕了的人,从来没有拥有过甚么,一直在承担、在忍耐、在期待的人,又有几个能够拒绝看似唾手可得的巨大诱惑呢?

他确实不是甚么好人,可也不算坏到骨子里的恶人啊。

而今,看着手里的书信,他隐约觉得失去的尊严和力气,又一点点回到这具躯壳里。

他拥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前路并非坦途大道,说不定还散布着许多荆棘与陷阱,然而,靠自己的本事脚踏实地走下去,总比自高空中跌落,摔得粉身碎骨,抑或继续留在这滩烂泥里,要强得多。

眼泪悄然落下。

这一次,他真正地挺直了腰杆。

第一百一十七回群狼环伺危机重重,朝思暮想好梦成空

有关魏衡的事,谢知真约束了身边众人,不许他们传消息给弟弟。

以谢知方的脾气,若是听说了魏衡擅自找上她,还不知道要怎样发疯,到时候不好收场。

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看着管事们发卖了货物,这一趟出海,除去人力物力所耗成本,净赚了二十万两雪花银。

宋永沂有意从中抽取五万两银子当做给谢知真的分红,遭她婉拒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笑道:“要不把这银子当本钱,给真meimei买几间铺子罢?真meimei自己决定卖甚么,自己管账,我再派几个老成些的管事过去帮你,赚了的全归你,若是亏了钱,三哥给你兜揽。”

谢知真有些意动,思虑了会子,点头道:“也好,若是侥幸有盈余,我和三哥五五分成。”

宋永沂替她出面,选了五个地段极好的铺位,谢知真性子稳妥,开了两家针线铺子、一家点心店、一家典当行,最大的那间做了粮店,定价公道,童叟无欺,虽然不比酒肆客栈赚钱,胜在不易招惹是非,细水长流,半年过去,顺利地扭亏为盈。

这年十月十五,是谢知方的十四岁生辰。

他九月初便传来书信,说是要在临安过生,一家人传看过信件,皆是喜笑颜开,太夫人忙不迭令下人们去明月楼订上等的席面,又使丫鬟们往库房整理这两年特地留给他的稀奇物件儿。

这天晚上,谢知真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了许久。

枇杷静悄悄地走近,往她身上加了件披风,轻声道:“小姐,夜深天寒,早些安歇罢。”

“枇杷。”谢知真拢了拢披风,声音轻柔,像四周渐渐弥漫起来的雾气,透着种不真实感,“你说……辽东冷么?”

“奴婢不知。”事关谢知方,枇杷下意识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答她的话,“听说辽东苦寒,应当比咱们这里冷罢。”

“两年多未见,也不知道他长高了多少,模样变化大不大。”谢知真罕见地和她聊起弟弟的事,脸上流露出几分迷茫和脆弱,“我有些……害怕见到他。”

心里隐约知道他初心未改,天长日久压抑的情意一旦爆发,或许会比那个夜晚更加炽热,更加令她无所适从,所以感到惧怕。

可是……她又控制不住思念和担忧。

他从军的这些日子里,她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中,无论看多少封捷报都无法安安稳稳落下。

唯有亲眼看到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能说能笑,能跑能跳,她才可以彻底松一口气。

枇杷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沉默半晌,低声道:“小姐若是担心少爷在辽东受冻,不如给他做两套冬衣?前几年的衣裳,想必都小了罢。”

谢知真缓缓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在谢知方坦承不伦念头之前,她自可以坦坦荡荡地为他缝制衣裳鞋袜,打点他一应饮食起居。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便不能再无微不至地关怀他,送他贴身衣物,免得他会错意,抱有甚么不切实际的期望,陷得越来越深。

谢知方朝思暮想,望眼欲穿,为了腾出七八天探亲假,带着数千名新兵没日没夜地训练,将他们折腾得哭爹喊娘,深夜还要拉着几个副将商讨作战方略,连熬了大半个月,依旧神采奕奕,毫无疲色。

临行之前,宁王请他喝酒,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又去瞧你jiejie?”

他知道谢知真是这位爱将身上的一块逆鳞,听说生得国色天香,性子又温柔娴静,为着防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老六,这两年不知被谢知方偷偷藏在了哪里,护得严严实实,还费尽心思雇了个替身,塞进庵里掩人耳目。

谢知方心头“咯噔”一声,面上却不显,笑道:“是,让殿下看笑话了。”

宁王颇为信重他,知道谢知真婚事艰难,命途多舛,有心借这个进一步拉拢他,拍拍他的肩膀,说得诚恳:“明堂,再辛苦一两年,等咱们成了大事,我不止要重重赏你,还要纳你jiejie入宫,封她为妃,让你们姐弟二人享尽富贵尊崇。”

谢知方眼底闪过寒芒。

他压制住胸臆中升腾的杀意,做出副感激涕零之色,翻身跪倒,朗声道:“多谢殿下厚爱!臣必当肝脑涂地,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哎,不必如此,快起来!”宁王笑着扶起爱将,和他推杯换盏,浑然不知自己从鬼门关滚了一遭。

辽东与临安远隔千里,谢知方一路疾行,吃住都在马上,每过一个驿站,便将累得半死的马撇下,另换一匹新的。

很快,腿间磨出数个黄豆大小的水泡,他竟像不知道疼似的,向店家借了银针,在火上烧得guntang,亲手挑破之后,继续赶路。

十月十二,距离临安只有两个城镇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缀在身后。

不必说,定是季温瑜寻不到谢知真的下落,阴魂不散,派人密切监视他的动向。

谢知方恨得咬牙,右手握紧宝剑,本欲挑选偏僻的角落,杀个回马枪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料理干净,又顾忌此地离临安太近,贸然出手反而会暴露了jiejie的行踪。

他挣扎了许久,下定决心,忍痛拐了条岔路,将人远远地引开,漫无目的地遛了两三天,在四百里之外的另一个据点落脚。

使手下调集人手,将他所住的院子严密保护起来,做出副此地大有玄机的假象,谢知方看着桌上的八珍玉食、时鲜果品,再看看空荡荡的座位,低低叹了口气。

是他太过心急,而今前有狼后有虎,并不是和jiejie重聚的好时机。

十四岁生辰,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过去,未免有些太过凄凉。

谢知方站了半晌,扭头钻进厨房里,“叮呤咣啷”折腾了好半天,为自己下了碗寡淡无味的清汤面。

在家里的时候,每一年生辰,jiejie都会亲手煮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看着他吃下去,连碗底都舔干净。

谢知方脸色灰暗,强提起精神,清了清嗓子,模拟jiejie的声音,柔声细语地道:“阿堂,快来吃面。”

他一人分饰两角,重新变成自己,“哎”了一声,用筷子挟起几根煮得软烂的面,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进腹中,笑道:“jiejie,真好吃。”

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宋府,一大家子人从早上等到晚上,期盼落空,安慰了谢知真一回,各自回房。

谢知真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

“小姐……”枇杷轻声劝她,“少爷想必是因为甚么事耽搁了,天色已晚,咱们回去罢?”

谢知真怔怔地看着摆在对面的那碗面——面条浸满了汤汁,边界渐渐变得模糊,溏心遇冷凝固,唯有上面洒着的葱花还是青翠碧绿的。

没有吃到长寿面,总觉得不是甚么好兆头。

她伸出手,将亲手煮给弟弟的面挪到跟前,拿起银箸,替弟弟一口一口将面吃完。

眼泪落进面汤里,又咸又涩,隐隐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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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魏衡的退场,叨叨几句。

1、jiejie害怕的不是弟弟的手段,是弟弟强烈到非她不可的情意,她隐约知道拗不过他,又不知道怎么接受,所以恐惧。

2、jiejie不圣母,只是手段缓和,擅长以柔克刚。她给了魏衡一条出路,第一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第二是怕魏衡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利于弟弟的事,第三,将魏衡放在宋三老爷相熟的书院看着,万一他不知悔改,她也可以从容应对。

3、弟弟不是什么好人,一直都不是,之所以没有要魏衡的命,也是因为当初jiejie说了让他留些余地,为了扮演jiejie眼里的小乖乖(不是),莫得办法。

4、世间不是非黑即白,魏衡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