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一)
姑娘(一)
青江郡县常年烟雨朦胧,南桥边上的林石爬满青苔,杂草尖不时落下一滴翠珠,远远地挂上一抹青。 南桥北,边上簇着一拢细柳,姑娘偶坐在那拢细柳下的长青亭里,半醉的残阳落在她身上,晕出一个朦胧昏黄的影子。 姑娘爱俏,折了花,就别在耳后,别人笑话她,她自己半点不羞,反而乐得慌。 南桥南,王涿在别院整日习书,做文章,她就在对岸整日家整日家放风筝,采风,爬树,看鱼,游戏。 总之,一年三百六十天,她总有法子玩将过去。 初时王涿觉着闹人,但日子天似天的过,竟奇异地余下几分别样的心思。 后来,这两人结了梁子,王涿大病一场。 南桥边的柳叶儿黄了又绿,再没砸着那有匪少年拔长的身影。 姑娘呢? 想来姑娘自是难受了两个时辰,但姑娘是谁,玩伴何曾少过。 于是这一层少年人间隐绰的情感,他们自己都还未曾弄个明白,便如同白纸上的两笔黑墨,被天外的雨水乌糟糟地滃染在一起,化作一团乌云浊雾。 这浊雾在姑娘海纳百川的明澄澄的晴空里,倏忽的逸散了。 当然,姑娘因王涿吃的苦头也不少,他亦不用多做什么,几把软刀过去,姑娘再没有在王涿面前拿乔过。 即便难能碰着,也同园子花丛底下被踩了尾的狸奴一般,远远地溜了。 意外见着她,王涿不悦皱眉。 见她拉着玩伴,远远地溜,脸上还挂着促狭的笑,王涿,也不高兴。 他想我还没躲你,你这样,倒像是从他这里吃了多大苦似的。 时日久了,这些难可掌控的情绪,便如同绵绵的阴雨,将那朵姑娘在王涿生平那张顺滑的白纸上余下的,半个黑点大乌云浊雾,又重新滃染开来。 梗在心里,不时地想着,想着,又生出一股恨。 别叫你落在我手里,不然,少不得磋磨一番,去去那撒赖的娇气。 王涿这么想并非没有依据,南桥以北,宅子或是人丁,都眼可见的破落零落。 路窄小破败,只有连绵的山和农田。 庄子管事只知收粮税,吃天饷,不善经营,主人家又不管,年年亏空,早晚要贱卖出去。 王涿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他穿过亭榭,碧绿湖光潋滟,珠帘轻摇一下,在暑日发出玉润的脆响,咚咚的让人心神一畅。 下人通禀之后,得到示意,弯腰一齐退下了。 姑娘跪在下面,让王涿有些恍惚,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但他看到姑娘,他许久没有这样近的看到她,或者说,他已许久没有见过她。 她长高了,歪缠的双髻梳做妇人的样式,没心没肺的远山眉微微犟着,杏子样的眼睛向下垂,隐约已有几分女子的妩媚。 姑娘的哭求声断断续续,王涿抚着眉,心里鼓着一堆一堆的火,却发不出来。 私逃家奴王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宿,那一身为带姑娘私奔而换的新短褐,早已染成血衣,最后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怎么谋划,怎么卷了府上的东西,怎么用几句漂亮话和那点小白脸的样貌哄得姑娘同他走,怎么在路上被人赃并获。 姑娘还在捡着好话求情,王涿想她小时候虽然招人,比现今却难免聪明些。 哭声渐止,姑娘嗓子已经半哑,弱柳般徐徐跪着,影子就投在她身后的百鸟花卉屏风扇上。 姑娘又累又怕,跪了半晌,人已经有些昏沉,一张脸上下白如纸,只干涸的唇上挂着艳红的血渍,微微肿着,仿佛屏风上绣着的那朵半开的芍药。 她囫囵地求着您饶了他,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王涿坐在堂上,没答好。 半晌,他忽而说你欠我一样东西。 姑娘嘴唇上下翻动,茫然地皱着眉,生怕一句多余的话惹怒了他。 "十二年前-"男人一身金纹滚边玄衣,坐在红木刻雕座上,眉峰紧锁,一张无情面压得桌上珐琅彩瓷花瓶上的几簇海棠也黯然失色。 他起了个头子,那双黑压压的眼瞳又望着姑娘。 十二年前姑娘跟着重复一声,仍然记不清什么。 姑娘只能捡些好话敷衍原是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还请您原谅。 不过十二年男人那泓幽深的眼瞳溢出浅浅的光来短短十二年,婉婉。 姑娘刚刚心道十二年怎算短,堂上这男子瞧着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正派模样,里子竟是疯了。 突如其来的婉婉二字却如同冬日冰花砸在身上,姑娘隐隐地想起来。 姑娘年少与温婉可没有关系,更没有婉婉这样的小字。 姑娘爱顽,乡下庄子规矩又不多,连对岸的那个十分重规矩的小公子都没能逃过她的混招。 但也没过多久,他们就闹掰了。 姑娘打碎他一个玉佩,害他掉进河里,在他手背留下一道长疤,但这些都不是他们闹掰的理由。 想到这里,姑娘心虚望了一眼男人的手背,眼见没什么痕迹,终于松了一口气。 实在是我的错,但能- 玉碎尚不能复原,何况人呢,还是,婉婉仍要以嫁娶之言哄我 你-疯了?姑娘本想说些好话,求他大发慈悲,忽听这话,差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他书读傻了不曾。 姑娘年岁渐长,学了规矩,回想年少干的那些好事,哪有不心惊的。 胆大包天都不足形容,她天不怕地不怕,性子来得快走得也快,招猫惹狗。 对什么都好奇,学得也快,见了阿爹找外面的小娘子,她不知道轻重,瞧那小娘子软言蜜语,只觉得阿爹快活似神仙。 于是仗着自己会些好话,哄得对岸貌美好骗的小公子当了她的地下小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