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之夜(2)

    

乘龙之夜(2)



    很多年前在国外读书时,张副官总是在夜里去宿舍外的花园里背书,有一年季春交孟夏,恰如现在,他带着难啃的文论书,坐在长凳上,借着路灯和月光,背了那么两行,忽然听见身后草丛里簌簌的,那些矮矮的灌木抖动起来,又有人低声说话,声音黏黏的,叫他天然地不敢靠近。躲在草丛后的野鸳鸯不知外面有人,一时放纵起来,男人粗鲁地骂着,女人开始哭泣,他不忍卒听,跑开了,回到房里,他犹心神不定,仿佛那骂声哭声追着他上了楼,那夜他没有背下一页书,只是反反复复想着一个问题,既是欢好,为何要污言秽语,又为何要哭泣。他没有这样经验,却觉得实在可怕。

    很多年后的今天,他站在公馆套房外,听着房门后那个总是游刃有余、美丽魅惑的女子痛苦地吟叫。将军也在叫,可从这叫声中,不难分辨谁居于上位、谁在强忍。新婚的柔情蜜意,变成刺耳的权力宣告,怎么叫他不感到悲凉,又怎么能叫他不为她感到伤心。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让他对男欢女爱产生怀疑,多年后的今天,又让他肯定,要让一个人欢愉、享受和幸福,不以他们的关系而定,也不以喜不喜欢、爱不爱来定。喜欢和爱都不是单一的情绪,它还掺杂着太多其余的条件,它让很多不可为变成不得不。

    你不想?她又问。这一声,把他短暂抽离的思绪拽了回来,他回到这个迷离、荒诞、不真实又真切的夜里。

    他怀中有个女子。

    她的叫声细细想来,第一次,在她的卧室门口,她的叫声就不甚愉悦。他能听得出来。那是勉强的,逆来顺受的。承受才是主题,而非交融。第二次,就是刚才,她仍旧不惬意。

    啊,是了,是了。他猛然间顿悟,顿悟她方才在车中所说的后来,后来是哪一个后来?原来是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是她抓着他的手、懒懒地说她不舒服、说往后少不得要你多出力的那个后来。是这个后来啊。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暗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不喜欢

    这全凭人而易,那人若以我为主,我自喜欢,否则,我不喜欢。但是男人,她的嗓音倏地冷下来,都以他们自己为主。

    那你还他咬了咬牙,我也是男人。

    哦,她忽而轻笑,对不起,我该说,是大多数男人你在他们之外,你不一样。

    她抓着他宽大的手掌,贴住她微烫的脸颊,把一条腿一抬,搭上他的腿。

    我如何如何不一样?

    你嘛,她想一想,你听话,乖巧,体贴。

    他不语,却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又低语,你总在暗暗记着我的事,你带着白药,你还记着我的那首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给我买蝴蝶酥,因为我说过,我不爱吃甜的。还有她往枕下一阵摸索,他还有些不解,这时她也将手抽出,枕头下面可不止一本诗经,还有这个

    那是他的一块手帕,手帕当然没什么奇怪,但手帕里,包着她的头发。

    这是那天,我叫你整理床铺时,你收起来的吧?

    张副官如被雷击,起初,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头发,直接扔了吗?但头发总是为人所有,扔了她的头发,总感到不敬。再后来,他越来越心烦意乱,就随手将它放在枕下。然而世事谁能料?他的随手一放,却由这头发的主人亲手发现了它。他有口难辩。

    因为您是长官太太。他说。

    哦,长官太太。那你说,今天你见着那双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敢说,你没有一丝心动吗?你如果没有半点心思,怎么会那么快想到鞋子藏在哪里。她解开他睡衣的纽扣,如果你不想,你又怎么会上床。我不信你力气没有我大,竟不能挣脱我?

    微凉的手摸住他的胸膛,他身子瑟缩,轻颤。

    因为您是长官太太他低喃。

    甜辣椒有些扫兴了。

    所以您说什么,   我都会照做的他又说。

    她一愣,一瞬间没有转过弯来,等她明白过来时,他已经伸出手,将她扣进了怀里,他的手臂用力地揽着她,就像试婚纱那天,那个沉默的拥抱。

    我也错了。最后,他只是说了这四个字。

    时钟敲响十一下,子夜。

    他没有经验,不懂如何做才好,他需要她的引导。他是一张白纸,他听话、乖巧又体贴。

    他照她教的,轻吻她的额发,又吻她的唇。吻很细致,轻柔,他不敢用力,因为他还记得她出套房时,肿胀的嘴唇。她要无所顾忌得多,反缠上他的唇舌,搅乱他的呼吸,侵占他、弄乱他,能让她感到快乐。她抓着他脑后的头发,用力地朝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低呜,却被她死死摁住,逃不开,那串呜咽便吞在口中,消融在他们搅弄的舌间,变成了涨满情欲的呻吟。

    在这个吻停歇之时,她喘着气,摩挲着他柔软、湿漉漉的嘴唇,说:你知道么,我从不与他亲吻。从不。

    他生出一种逾越了身份的追问:那么,他吻你么?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这样,把吻当做温柔的爱抚,把吻看得那么重要,他们只会嫌吻碍事。提枪而入才是他们的正事。

    于是他又俯下去吻她,他比刚才熟练,看她渐渐闭起眼,陷进枕头里去,便慢慢朝她下巴和颈侧吻去,她身上始终有甜蜜的香气,不知道是洗涤剂、香料、还是米仔兰。她喜爱他的舔舐,只有他的耐心,才能让舔舐变得温情。因为他的舔舐不为任何别的动作做铺垫,只是希望她舒适。他在她雪脯前停下了,他撑起双臂,低着头,睡衣掉了一半下来。

    她晕乎乎地眯着眼瞧他,见他不动了,呢喃:怎么了。

    我

    她不耐烦地扣住他的后颈,往下一压,她柔软的胸房上有更柔软的触感。他记得那颗红樱桃,那个蒙昧的午后,他也曾尝过,却远没有现在这样仔细。

    她开始低吟,那是她从喉咙口叹息出来的低吟,余音微颤的,但绝对是欢愉的。与之前听过的,她的叫声,是截然不同的。他因此也产生一股欢愉。

    将那胀大的樱桃吐出来时,她拱起了身体,他立即停下观察她,她的脸已侧进了枕头里,颈侧绷起,头向上昂着。他看见她身上他的那件睡衣,早已散开了。他把手掌放在她的腹部,她痒起来,轻笑着拂开他手。他又捏住她的腰侧,她更是痒得将身子躲开。他拉开她的衬裤,裤子当中沉甸甸,已湿透了的。这下,他是真的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试着摸了摸,黏腻微温,她待了一会儿,说:不对。见他无措,她说,这里,舒服的是你。继而挑出他的一根手指来,往上移动,抵住她那充血坚硬的一点,这里,舒服的才是我。

    当他触及那温暖湿濡的所在,记忆便苏醒了,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那时因为过于震惊而封闭的思绪,把那手指的揉搓转动,当做了旋转的裙摆,是这样的,他加快了速度,见她嗓子卡住,呼吸也止住,而后又倾泻出来,她说:不是这样

    于是她自己抵住了自己,说,看着。很快便叫他看见了真正犒赏身体、纯粹的愉悦,是什么样的。她绷紧的双腿和不住抽动的身体下,一股暖融融的津液渗出。

    他学着她的样子,使她如此反复高潮三五次,直至她疲软了下来,一时动也不能动,像昏死过去了。他想,原来大叫着的,不一定怎样,真正深入脊髓的,却可能是无声的。

    良久,她才缓过来。

    你这个床,好硬呢。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憋着不说话,她这时起手往他身子下一摸,你比床还硬。她慢悠悠地起身,让他睡下去,又坐在床尾,前回教过你的,你还记得?

    那天,只怕是终身难忘。

    那你弄来我瞧瞧。

    你知道么他说,遇着你,叫我恪守了那么多年的礼数道义,全都瓦解了,坍塌了。

    你后悔么?

    张副官笑了,他极少笑出声来,可这回,他笑起来。问悔不悔最无用,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反正是回不去的。那时候我活着,可又好像死的。现在我死了,又堪说至少活过,哪怕只活了一瞬。

    那你还不是在说,你不后悔。

    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人生中头一遭,直面自己的欲望。他并非如他父母所想,是个刚正不阿的正人君子。他是假的。可现在,他好像是真的了。

    可他又万分疑惑起来,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不嫁他,嫁你么?

    她带着他的手,使之握紧了他自己,而后便退至一旁,看他在情欲中挣扎着,幽幽道,可是你家,晚了连热水也没有。

    他已不能说话,闭着眼,手里渐强渐快。很少有男人会愿意暴露自己,他们觉得这是耻辱,这孽根,只能用以折磨他人,又怎能在女人跟前自我折磨。可他偏就愿意。他充胀得难以握住了,见他似要泄出,她忽然扒开他的手,强行中止了即将要来的快感。他酸涩难捱,叹息了几声,是委屈的。

    不论你悔不悔,事情皆已至此,她擒着它,一边咬紧了嘴唇,一边缓缓下坐,将他那未及宣泄的委屈,一点点包裹住。几乎就在那第一刻,他已忍不住,叫了出来,而他的巨大,也使她皱眉轻叹,他们融合的过程中,房中只有他们的吟哦声。

    终于,她吃力地坐稳了,双手撑住了他的胸膛,说:赏你的。

    她上下抽动一回,他已受不住,一手去摁住她的臀,一手捉着她的手,她又动一回,他抬手穿过她的黑发,抚摸她的耳朵,她索性趴下来,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让他一再想起那个暴雨的午后。他在她身体之中,被她包围。

    她有意不让他轻易受用,每次都察觉他将要抵达,便抽身出来,留他孤零零地,他睫毛都沾了急躁的汗水。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有半刻强迫,不曾摁住他不让她抽离。他一次次被她抛下,又一次次再信她。

    直至她也可怜他,最后一次,他们高低呻吟着   ,长叹短叹着   ,他终是一泻而出,她跨离他,他把住自己,凝液不小心喷在她腿侧。她随手抓起脱在床上的他的睡衣来擦干净了。

    她趴在他身边,轻柔地抚摸他的脸,小声问:累了么?

    原来多年前那个夜里,多年后的今天,他都错了,直至这时,他才了悟,不是无关喜欢和爱,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欢爱,是因为还不够,不够放低自己,不够破釜沉舟。

    他忽而浮上一个苦涩的笑容,暗哑的嗓音,寂寥的话语:新婚快乐,甜辣椒小姐。

    他们大错特错,可他们都已经不能回头了。这一夜过去之后,天亮之后,六点之后,该怎么办,只有深浅长短的呻吟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