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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一语惊堂。

    陈氏指着他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话,被轻飘飘扫了一眼,捂着心口跌坐在椅子上,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

    老夫人的脸色有一瞬间崩裂,她下意识看向谢溶溶,万幸眼前依旧一片云翳,她无法阻止他说话,更无法反驳。

    我是个什么人,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谢家前脚出事,后脚落井下石,老夫人晚上要是做梦,敬兄那里可怎么交代?

    她咬牙切齿,你还有脸提他。

    燕回垂着眼睛,余光一刻未从谢溶溶身上离开,他不得不承认在说出那番话时,也确实存了卑鄙的心思。他始终都在扮演一个不堪的角色,就连暗地里做些好事也不敢拿去炫耀。

    围着她的那堵墙摇摇欲坠,他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倒塌,即使不甘愿,也迫切地想让她看一眼外面。

    谢溶溶不哭不闹,端直的坐在那里,捉摸不定没有头绪的不安终于有了尽头,尽管结果出乎意料。

    那些避而不见、刻意疏远的日子,如同一块半遮半掩的遮羞布,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朝现形,她才发现,原来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只有她被推了出去,站在高高的墙外向里看,那一方天地倒扣下来,像极了一个坠不到底,看不见顶的笼子。

    谢溶溶一阵窒息,此时此刻,她才切身体会到杨裳的比喻如此精准。漂亮的笼子圈养名贵的鸟,进出不由己,娘家的地位决定了日子的好坏,谢家一朝失势,她被断了供养,成了一只灰扑扑,谁都可以捏一把的雀儿。

    回想起来,她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生不如死的时候,还不知自己已被明码标价卖了出去。

    她一步步往外走,陈氏拦过来说些什么也听不见,反而被她一张惨白的脸吓住,不由自主地让出路来。

    一出门,两眼就被明晃晃的光刺出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院子,银环哭着迎上来时,谢溶溶几乎有些想打趣,怎么又是这种场景,可她连笑的力气也没有,半边身子倒在她怀里,甚至不知是不是该给这些伤心事排个轻重缓急,到底先哭哪一个。

    是谢家如同飞鸟各投林,落得一片白茫茫,还是爹娘一把年纪还要背井离乡,又或是哭一哭她自己,被人欺被人骗,前路无望,很快也要身败名裂。

    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一对牵着手的兄妹,谢溶溶挤出一个笑,费力地刚要伸手去摸摸他的头,

    煜哥

    换来了稚嫩的手不轻不重的一推,把她从笼子里推出去,推在她的心口上,仰身跌落在冰原里,刺骨的寒意迟迟唤回一丝理智。

    银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们,三少爷,你怎么能这样对夫人?

    你不是我娘。

    那个总是低着头红着脸,怯懦讷讷的姑娘终于大声了一回,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低头看她,一把将手中的匣子砸在谢溶溶身上,迸落的珠玉金翠炸开花,一只薄金蝴蝶振翅欲飞,蝶翼在她脸上蹭出一条小指长的血印子。

    小姐,小姐银环忙不迭拿帕子捂住她的脸,接了一手心沉重guntang的泪。

    她还嫌不够,攥紧身上新做的银鼠灰裙裾,像是要昭告天下的气势,冲谢溶溶吼道,

    你不配做我娘!

    说完便拉着煜哥逃一般地跑开。

    下人们躲躲藏藏,半露着脑袋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苁枝抹着眼睛从屋里小跑出来,一左一右地搀扶起瘫软的谢溶溶,也硬起嗓子向周围放狠话,

    都看什么看!干你们的活。

    余光扫到一个身影在西边的石拱门后一闪而过,她死死地瞪了一眼,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那盒子首饰叮铃哐啷掉了满地,一颗龙眼大的珍珠打了两个蹦儿,骨碌碌滚到树根的泥地里。

    银环含着哭腔,小姐,小姐,我们进屋

    谢溶溶魔怔了似的,眨也不眨地就盯着那颗珍珠看,脸颊蹭破的油皮挤出一滴圆鼓鼓的血珠,顺着面庞的弧度流出一条血线。

    屋里传来阿鱼细软的哭声,沾了泥的珠子在眼前越转越快,她两眼一黑,软手软脚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是日暮西山,桌上点着黄澄澄的灯,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眨眼的声音。

    谢溶溶侧过头,阿鱼肚皮上盖着一块绣大头鱼的锦缎小薄被,睡得直吐泡泡,她的心刚被抚平几分,越过床看见窗边的人时,瞬间又被捏出褶子。

    屋角照不进光,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玄色的衣服,一眼望过去竟然不容易被发现。他的听觉也灵敏得像动物,转过一张白净的脸,破开光向她走来,细挺的鼻子两侧被扫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竟然让他看起来不若意想之中的面目可憎。

    谢溶溶甚至觉得,比起这个吃人的牢笼,他身上还有些许人气儿。

    可能是疲惫到了极点,她仰躺着与他对视,也没生出一丝躲闪的想法。

    燕回大喇喇地坐在床沿,语气熟稔,醒了就好。他说完这话时心里有股子悸动,好像他们是对成亲数年的夫妻,这样的认知让他骨子缝里痒痒,像是被风吹柳叶搔过一样。

    休书写好了?她轻轻拨弄着阿鱼的头发,把他搂在怀里看不够似的。

    嗯,你要看看么?他掏出一封信。

    谢溶溶本想拒绝,可他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熟悉的字迹徒然跃入眼帘。

    是敬将军写的。

    她撑着半边身子靠在榻上,顶着一条血道子,嘴唇白得没有色,冲他伸出手道,给我。

    手指打结地拆开信,第一句话就逼得她落下泪来:爱妻溶溶亲启。薄薄两页纸,写尽了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征夫对妻儿的留恋,还有对自己身后事的交代。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她仿佛刹那间与他心意相通,在这暑气初弥的夜晚,跨越了一重重山,一渌渌水,溯回阴阳,在这两页纸上久违地看见了他伏案的身影。

    他在上战场前,写了一封放妻书。

    三世结缘,三载夫妻,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愿妻溶溶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再配良人。此去无回,愿化孤月影,流照入罗帷,遥祝娘子千秋万岁。敬廷书。

    谢溶溶捂着脸痛哭出声,一直守在外间的银环立刻跑进来戒备地看着燕回。他示意她将孩子抱去外面,耐心地等她哭完。

    他方在窗边看月亮,想起当初第一次看到这封信上的内容时的震撼,心里只道输得不亏,可真见到她又一次死去活来,才深感后悔,他隐隐有种预感,这辈子怕是拍马也赶不上,活人永远赢不过死人。若是他也死一死,拍掌大笑的人恐怕要比哭他的人还要多。

    谢溶溶渐渐止住哭,屈起腿把眼泪蹭在被面上,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抽噎声,侧着头流泻下一席云缎乌发,后脑勺冲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燕回伸出手想碰一碰她,可还没挨到一根头发丝,她周身一抽抽,又惊得收回去,缩在袖子里捏成拳头才止得住心慌,像是做了什么快要被人发现的错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嗡嗡地说话,连头也没有转过来,根本不在意他是否还在听,他们怎么说?

    燕回想起敬老夫人看后灰败的脸色,道,说是遂你的意。

    想了想加上一句,你大嫂被她含着泪的红眼圈扫一眼,改口,陈氏说,若你想留下,可以继续住在南院。

    毕竟是他们亏欠在先。

    谢溶溶发出一声讥讽的笑,然后又是一阵沉默不语。

    燕回坐如针毡,他肚子里百转千回了许久,才嚅嗫道,是我对不起你。

    谢溶溶干巴巴地回,一个巴掌拍不响,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踏错一步被人抓住把柄,如今抖落出来也算尘埃落定。

    燕回被她的大度噎了一下,是我的错。我今日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说那些话,存了私心。我想让你从敬府脱离出来

    我知道,即使这次糊弄过去,还有下次,下下次。这事就像个脓疱,戳破了挤出脓水才能好。

    她一直都很聪明,只是日子过得太好,聪明劲有力都没处使。

    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话?我上次说打算在这扎根下去,才多久,就被人连根拔起来要扔到外面。

    燕回摇摇头,我有什么资格笑话你,我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

    他想说很多,可时机不对,也自觉没脸说不出口,拐个弯又回到那句话上,我对不起你。

    哦,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四两拨千斤的语气,更令他坐立难安。

    那天在云合寺,她也看见了。就像我那晚躲在暗中偷看你们,这回轮到她了。

    燕回明白她是谁,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摆在面前才是超乎意料的羞耻。他惯会自夸一身皮rou刀枪不入,尤其脸皮最厚,还是被她听不出感情的语气来回在脸上扇打了十几个巴掌。

    他嚯地站起身,想多呆一会儿,可实在难堪。

    我先走了,会再来看你的。

    谢溶溶保持着那个姿势,自顾自道,不用再来了,这回是真的不必要了。

    五日后,一辆马车从敬府驶出,一路朝着云合寺驶去,燕回远远地跟在后面,目送她一身素衣冲主持行礼,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起住进了后院的禅房。

    谢溶溶拿了那封充作放妻书的遗书,与敬府一别两宽。

    阿鱼的去留是个问题,敬府断不松口,老夫人更是以死相逼,僵持数日也没个结果,最后竟是来凑热闹的秦氏从中斡旋,

    她私下说,阿鱼上顶着敬将军遗孤的身份,日后有祖母照拂,不会差去哪里。若你放心不下,老夫人说了,也可随时来探视,等找到稳定去处再做商筹。眼下实在不是好时候,meimei也不想把事闹大吧,就算捅到衙门去哭破天,阿鱼也是写在敬家的族谱里。

    谢溶溶怔然。她还来不及想过,谢家垮了,阿爹经此一事大受打击,将来即使翻案起复,也没精力再在勾心斗角里浮沉,全家只剩嫁去山东多年的谢纷纷还算体面,正因如此,与其千里迢迢跑去求得一时庇佑,不打扰才是最好的着想。

    阿鱼是她的心头rou,恨不得时时拴在裤腰带上。可近的来看,她自身难保居无定所,如何忍心带他一起奔波,远的来看,不管他长大后走什么路,武定候府都是个不错的助力。

    然而这些考量都抵不过母子分离的钻心痛楚,谢溶溶想了一夜,敬家她是绝对不会呆下去,阿鱼她也不会放手。老夫人或许还念在他有一半敬廷的骨血,可陈氏只会恨他如眼中钉。在云合寺落脚也只是一时之计,等都打点好了,她就在城里找个宅子住下,带不走阿鱼,她绝不离开金陵半步。

    苁枝是个好样的,虽然当年是从老夫人屋里拨过来的,但比春桃还要忠心耿耿。说起春桃,银环那样的好脾气见了她都没忍住冲上去给了一巴掌,她一身破破烂烂,脸也被划花了,从头到尾都在磕头,咚咚咚地听着心乱,最后还是被人牙子拖着拽着带走了。

    谢溶溶问过苁枝,愿不愿意拿了银子卖身契回老家去,这个一脸老实相说话都大声不起来的姑娘坚定地摇头,道,我从小爹娘就没了,被婶婶卖给别人当丫鬟,转了两手才进的敬府。在老夫人院子里呆了三年,始终是个三等丫头。夫人小姐愿意用我,我就跟着小姐,将来当个老嬷嬷也气派。

    银环自是不用提,可谢溶溶却不忍心让她再蹉跎,写了封信,收拾些东西让她替自己跑一趟山东去见谢纷纷,若是jiejie看了信,就会把银环留下,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

    办妥一切,送走银环后,谢溶溶独自坐在小院里还没来及喝一口茶,苁枝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一脸凝重,小姐,禹世子人没了。

    她恍惚听见金陵城的另一端传来一声凄切的哀乐,仔细去听,又杳无踪迹,那捉不住的尾音颤颤悠悠地惊起两只栖鸟,扑棱着翅膀飞成一条看不见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