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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腊八那日,金陵城里见了晴,也出人意料地,见了血。

    太后出宫率官眷礼佛布施,哪一件不是头等大事,偏偏这样的场合出了纰漏,不仅五城兵马司和十二卫颜面扫地,郭党更是在朝堂上腹背受敌。由薛秉年牵头,往日那些被打压的臣子纷纷跳出来,指责郭固对蜀中流民放任由之,一个个跟变戏法似的呈上湖广一带各府县奏章。

    郭固揽权后,户部仗着西征粮草亏欠的空缺,狠狠压了兵部一头,他尚没有胆子把手伸去亲王出镇的封地,只有从内下手,陆续削减了不少俸银。以至于流民作乱,朝中竟无一人领兵,反倒是以国子监为首,盛产高颂仁德好施的名篇,结果一年到头,为民者无粮,为官者无绩,真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几位王亲公子如今只有一个半在其位、谋正事。刘峥占着血缘相近,是眼下最得圣心的贵人,他也不负所托,   在朝制衡文武,于内掣肘外戚,成了一处让前朝后宫都忌惮的棊眼。而燕回此行一扫去岁初初入京时的浪荡姿态,他一旦束起冠发,规矩穿一身世子仪服,一举一动看在外人眼中就是另一番考量。

    旻小王年纪尚轻,整日泡在神机营里,连头发丝都冒着硝火气。他在家中常与水师打交道,海上两军对阵多倚赖火器弓弩,百越王镇守东南多年,见识是要比陆上用惯刀戟铁马的军士广。只不过硝石硫磺多产自中原西北的矿脉,能工巧匠又以金陵居中,他像是一头栽进油罐子里的老鼠,内阁议事一刻也坐不住,时不时要偷偷摸出点玩意把弄。

    至于大寿桃和刘峻,反而因着雎宁郡王的关系时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与那三人无形中渐行渐远。

    话回正事。金陵城中牢狱分处三地,一为天牢,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死刑徒,二为大理寺狱,多是再审的疑情案件,三为宫牢,所有下狱的官家男女若罪不至死,且家中尚有人在朝做官,统统被押进此地,只等一个大赦恢复自由身。

    出事的便是宫牢。也不知是狱卒吃多了酒,还是有人存心作梗,趁着太后莅临大报恩寺,城中戍卫集中,竟从牢里逃出了几个案犯,混在前来讨饭的流民中,有的就此一走了之,有的跑来闹大了事。

    谢溶溶是徐太后亲点的梁世子妃,比起敬二夫人和谢小姐的身份,尊贵自然是只增不减。她不知燕回私下里做了什么交易,太后人前人后给足了脸面,堵住众人悠悠之口,替她挡了不少的麻烦。

    她当日距徐太后仅一步之遥,身边围的净是些戴七翟冠的老祖宗和皇室宗亲,陪着上香听讲,完后被拥簇在其中,不远不近地看着面黄肌瘦的流民守在粥棚前,被持兵械的银甲护卫冷面横挡在外,一个个伸着手哀吟,只等着一声令下讨口暖胃的粥饭。

    身后的小姐妇人们没见过这种场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咕,你瞧这个没穿鞋子,那个连碗都没有,掬起手充作器皿,真是新鲜。

    杨裳别过头去,一双大眼睛远远看向别处,生怕一不小心流下几滴泪。她生长在蜀地,对这些千里迢迢一路讨饭乡民的同情怜悯比任何一人都要来得真切,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地周济了不少吃食,没走王府公账,全是平日攒下的首饰钱。

    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太后千岁、圣上大德的恭维声中,本以为能松口气打道回府,谁都没想到有一个身影混在其中,趁着人流挤挤攘攘,怀揣一腔私心冲到了銮驾前。

    衣衫褴褛曳屣伏地,不知是哪个胆大的流民。

    太后娘娘亲鉴

    这声音一出口,谢溶溶下意识回头,可还容不及看清那人的脸,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推上她的后背,倒不至于让人出丑,只是众目睽睽下难免惹眼。她身子打个摆,杨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两人回过神来,四目相对俱是余惊不定。

    谁料一波不平,一波再起。就听有人迟疑道,这是......陈家嫂子?

    陈家?哪个陈家,吏部陈侍郎?

    是武定候府那位......

    嘘

    此言一出,身周温度骤降,方才还簇成一团的人群仿佛避之不及,一个个屏息噤声,要么是离得远的才敢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让我瞧瞧,一道女声在耳边响起,那轻柔的语气如蝎蚁般字字攀上她的脖颈,露出阴利的鏊钳抵在喉口跃跃欲试,唷,还真是陈嫂子。

    肖盈掩起袖子,视而不见婆母难看的脸色,挑眉问,世子妃,您看呢?

    谢溶溶的手被杨裳拽着,后者一个劲挠她手心,生怕她一个冲动上了那个毒妇的当。

    二少夫人好记性,平日从不见你往敬家走动,这会子认人的速度倒是快。今儿值守戍卫的眼价儿要有你一半的好,也不至于漏看个犯人。不知道的以为你俩里应外合,搁这搭台唱大戏呢。

    经恩靖伯家的郑氏一提,众人才迟迟想起还有这么一宗恩怨来,有些胆子小的,当下急出了哭声,吓得六神无主,是不是犯人跑出来了?再看向阶下状若疯癫的女子,也不敢急着认人攀关系了,唯恐那丛流民里扑出来几个不要命的,冲撞銮驾事小,误伤了自己才是真。

    肖盈狠狠瞪了郑秀一眼,又吃了婆母一记眼色,干脆偏过头架起胳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在场的护卫反应过来骇出了一身冷汗,领头的副统领几步跑上前,指挥手下将人缉拿,脑袋重重砸在石板路上,

    属下万死,属下万死。

    徐太后的脸色看不出阴晴,她不开口,无一人敢擅言。成百上千双眼睛或近或远,此时都聚焦在这小小一方天地。

    太后......太后娘娘啊......

    陈氏被两名护卫大力按倒在地蠕动不休,嘴里涌上一股血气,嗓音粗噶似是锈刀磨骨故意折磨她,奋力抻长颈子桀桀笑道,

    我不服、不服,我要告她......

    一只磨破指甲露出血rou的手作枯爪状颤颤上举,与那双泣血的眼睛齐齐指向一个地方,挣扎着吼出撕心裂肺的愤恨,

    谢

    几乎在石火电光的刹那,利箭穿透皮rou的速度比声音来得更快,她撑圆了嘴,一切恨意滞塞在喉间,僵硬的唇舌和来不及变幻的愕然停留在脸上,成为了此生最后一笔落定。

    那只手在虚空晃了一晃,随即如同半翼翅鸟,重重坠落在地。

    咿啊啊

    女眷中爆发出阵阵尖叫,有人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当头倒地,连徐太后也惊得后退一步,捂住胸口急促地喘了一口气。

    杨裳下意识闭上眼,感觉手臂传来一阵钝痛,她眯着眼扭头看去,只见谢溶溶目不转睛,面色惨如金纸,像是一瞬间死去活来了一回。

    护驾,护驾!

    两列持械护卫自下涌上,护着官眷层层向后移。本就空旷的地面也如潮水退尽,让在场的所有人将那惨烈一览无余。

    然而自sao乱的人群里逆流走出一人。

    赤色圆领衮龙袍露出白色护领的一角,脚下踏皁色皮革靴,一手持弓,一手搭箭,缓步走上石阶。那团浓红曳曳渐近,直到与地上汩汩流出的血融为一体。

    几丈之外的石阶尽头,朱门宝殿里莲花座上的金身菩萨敛目低垂;坛前余烟烬断,似乎是一滴慈悲的泪。

    阿弥陀佛

    燕回视而不见脚边死不瞑目的尸体,跨前一步拜罪道,

    臣恐惊圣驾,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那日过后,宫里太医忙不过来,城中大小医馆的郎中趁机赚了好一笔生意。不少在场的高门女眷频频夜发魇障,吓得又哭又闹,几乎家家后院不得安宁。眼见年关了,老爷少爷们急得上火,路上逢人打个照面,彼此都少不了唉声叹气。

    怨气是有,可没人敢说。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整日忙里忙外地cao心婚事,还得隔三差五上前顾问两句,燕世子安好?

    敢在佛门净地、太后眼前持弓杀人,还一箭射穿了脑袋。过惯太平日子的官老爷何时见过这种狠角儿,一个个夜里睡不着觉时翻来覆去寻思过去有无得罪过他。

    也有想看热闹的落了空。徐太后到底是见多世面,当下失了仪态,见燕回煞神一般上前来请罪,很快整肃面容,当着众人的面儿不轻不重地斥了两句便起驾回宫。第二日宣人进万寿宫,不知说些什么,出来又像没事人似的。

    郭党倒是有人摩拳擦掌,怒骂此举上不敬神佛先帝,置祖宗礼法于无物,反被刘峥拿户部拖欠各兵司的银两挨个儿堵了回去,脸上无光还不算,这位世子爷借此时机查了近三年各地方州府上缴赋税及两浙、湖广等地各仓的钱粮账目,一查就查到了年底。蜀中逢难,不得已折漕征银,这笔银款由禹王的亲家、四川巡抚杨大虎亲自督送上京,就是教人想作难也无从下手。至于赈济灾民的米粮,已指望不上中原以北,一是要供及军饷,二是入冬后河道结冰,漕运不便、陆运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后是从江西调粮,勉强对付过去。

    事后,薛秉年大力夸赞刘峥心思缜密,反将一军。却听他谦虚道,若无燕世子抛砖引玉,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撼户部这棵大树。言语间似乎透露出些什么,薛秉年不敢细想,只得顺他的话打太极。

    朝中之事对谢溶溶影响不大。

    燕回亲自送她上轿,见她神色恍惚不定,去拉她的手也不躲闪,空愣愣睁着一双眼睛,脸色煞白,手指冰凉。听见外面有人在问燕世子去了哪儿才迟迟缓过精神,一扭头正对上他沉静的面容。

    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伏在石阶下那恨不得饮血啖rou的眼神,那股在人群中咬定猎物、不死不休的恨意似乎并未随一箭烟消云散,反而像一坛极烈的酒,后颈一涌上头,令她迟生惧怕。

    她哭得泪流满面,浑身一个劲打颤。燕回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抚,口中细语温言,眼神却渐渐升起戾气。

    官牢出事绝非仅仅因为太后出宫、城中戍卫迁调而临时起意,更像是为了什么目的早早算好日子。陈氏更不会有这个胆气和机会,这个女人贪图富贵,比谁都要惜命,冒着赴死的风险闹这么一出,是把娘家和敬府都弃之不顾。一旦清楚这些内情,她的一腔憎恨便也显得格外突兀。

    溶溶,听我说,听我说。

    她似乎并未意识到替自己拭泪的这双手不久前才杀了人,脸颊贴着温热干燥的手心,被他唤回一丝理智。

    陈贼今日所作所为,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见她两眼被泪水遮住光亮,燕回坚定地说道,逃狱、闹事、冲撞太后銮驾是有人在背后作祟,即便不是我,事后追责她也难逃一死。你与她......

    燕世子,该启程了

    顾不上外面有人催促,燕回亲了亲她的鬓角,把人扶上座,又替她簪好发饰,你与她是旧识,人们难免多想。不过她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皆是咎由自取。

    你从敬家踏出的那一刻起,与他们就再无干系。

    今时今日回到这里,只因你是苏州谢家的女儿,是梁世子妃。

    相比谢溶溶的魂不守舍,杨裳则显得过分没心没肺。亏是离得有一段距离,没教她看清脑花迸溅的场面,事后想起只是心有余悸,听说肖盈回去被婆母斥骂一通,还有闲情乐得看笑话。燕回不急着把人送回苏州,也是想让她这份乐观潜移默化地影响谢溶溶,等他忙过几天再去拜访,听着门内传出的笑语声,心知走对了这步棋。

    他并非良善,为人处世算得上凉薄。当年策马踩断燕旸的腿尚不以为意,回忆起羽箭离弦的那一幕,心中也无一丝悔意。

    两者相权取其轻,陈氏不死,谢溶溶的日子注定艰难。

    他立在窗边听杨裳大咧咧谈论家长里短,......要么说男人靠不住,最惨的是那位转运使曹潭的夫人,吓得当场尿湿裤子,结果曹大人嫌丢人,想早早家去,反倒被刘峥按在京中不让动,非得把账查明白才能走。这不,别家好得七七八八,只有他家郎中日夜进出,今儿说是刚醒过神就闹着回去。她站得比我还要远些,眼神也不甚好,也不知怕些什么。

    话一出口,门里门外的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曹夫人与陈氏年幼交好,去岁这时他们四人立于敬府廊下,每人揣着一副心思,面上俱是笑语盈盈。短短不过一年,旧友横死,而杀她的人正是昔日她俩抢着要去保媒的年轻公子。   莫笑曹夫人胆子小,谢溶溶自认遭遇这种事也不可能三两天就轻易释怀。

    杨裳见她面色复又沉了下来,关切问道,你还在想那件事?刘峥说她死有余辜,敢在太后面前放肆,护卫顾忌场合不敢动刀,是燕世子当机立断铲除危患。宫里都不降罪,还放了话要下面去查查,怎么就跑出来犯人一路没人管,再有下一次是不是要在京城里造反了?

    谢溶溶看了一眼桌上盛放喜帖的宝匣,想起里面那柄做工精美的匕首,终究没说出口。

    她是怕的,怕陈氏口不择言,在那样的场合把他们之间的丑事公之于众。谢家因这一门亲事扬眉吐气,爹娘一世清白不能再次毁在她的身上。

    银甲械卫冲上前来时,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就这样放她回去,也自会有报应。可是陈氏不依不饶,有那么一瞬间,人到绝境处能为了保全自己什么也不顾。谢溶溶在生出这个念头的刹那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惜佛祖似是窥见了她内心的丑恶,让她来不及摒弃邪念就目睹一切成真。

    我总觉得是我杀了她。

    杨裳大惊失色,伸手去探她的额头,你病糊涂了?

    谢溶溶拉下她的手,摇了摇头,又觉得此举多余,自嘲地笑笑,她该不该死,不是我能说的。可她偏偏死在我面前,就好像是......一个不那么好的征兆。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贯柔软的轮廓也变得凝重起来。

    燕回说是有人暗中捣鬼,我当时吓坏了,没听进去。这两日想起一件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窗外的人闻言立直身子,垂下眼睑侧耳细听。

    我身前是广平郡王妃,她个子比咱俩都要高出不少,你还偷偷给我说,藏在她身后打瞌睡都没人发现。要不是有人推了我一把,陈氏又怎会一眼看着我在哪儿呢?

    想了想还是把旧章节继续隐藏,因为43是新写的,之后的续接内容有一部分老读者应该都看过,不过大概也忘得差不多了,干脆列为新章节8。不夸张,这章我边写边玩,写了大概有半年......有的人名我自己都忘了,往前翻看偶尔会觉得:这是我写的?有些写得还可以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