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98
粟城是个不算大的三线小城,我们所住的乡镇,民风淳朴,我们仍对外统一说辞,说是来打工的小夫妻,不过我近日抱恙,无法出门。 可日子一久,阿森盘算着,无论如何得出去找份工才能不叫人起疑。 我意欲偷偷盘家店,让阿森做背后老板,日出晚归亦有个说法,阿森不赞同,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但我二人皆无文凭,又要隐藏身份,着实难办。 好在很快,阿森就告诉我他找到工作,我问他做什么,他老实得很,跟我说前头有家店新开工,需要泥瓦匠,他经验丰足,一下就应聘上了,以后跟包工混熟,说不定就能在粟城干老本行。 他有不赞同的权利,我也有。 泥瓦匠那样辛苦,我们又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何至于呢,可见他一脸开心的模样,否认的话又咽下去。 近日我见他四处碰壁,情绪低落,为的不都是我,若我否认了,他又要揣着一颗热心等着被浇冷水。 累便累些,等我养好身体,去陪他便是。 于是我扬起笑,对他点点头。 阿森看得懂我,上前搂住我,轻声道:眠眠,从小我就同你说我的志向是做包工,我情愿做,我不怕累,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吗? 望着他的眼,我吻住他。 翌日一早,阿森蹑手蹑脚买好早饭后,就出了门,睁开眼,我也起了身。 那家包子铺就在两条街外,我悄悄尾随阿森到此处,便见他老练地向包工递烟,男人抬眼瞧了瞧他,接下,命他抬沙和泥。 逃亡以来,钱财都被阿森掌管,我要什么他便给什么,从未亏待,我也从没想过钱是否有用完的一天。 现在想来衣食住行,无一不要花钱,我真是大小姐做惯,不知人间疾苦。 中午做好饭,我不动声色给阿森送去,见他累得满脸汗,掏出毛巾给他擦拭,他很是享用地凑来。 心中暗想,我能做什么?倒是画得一手好画,但画风这东西太好辨认,流传出去,容易暴露行踪。 偶然得知,镇上山门有处寺庙,十分灵验,其实我不信这些,如今尽管仍不大信,但抱了几分崇敬。哪怕爬山多多锻炼身体,早日痊愈帮助阿森呢。 凉风徐徐荡在山林间,为方便村民,蜿蜒山路修了台阶,我数过,刚好九十九阶。 寺庙门可罗雀,几位洒扫师傅正奋力打扫,见有人来,微微作揖,我还礼后,踏入寺门。 阳光斑驳陆离,我跪地焚香,对佛祖拜了拜,许了一个愿,悠悠下山去。 当时不觉得什么,夜里浑身酸胀难忍,悄悄捶了几下,把阿森吵醒,他眯瞪着眼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有,赶快睡吧。 他不信,打开灯,见我脚底起了泡,心疼得赶紧拿了药膏为我涂抹,然后不轻不重地给我揉捏起腿来,我舒服得直哼哼。 叫你在家好好休息,怎么累成这样,以后不要劳心给我送饭了,等我回家给你做。 阿森坐在床边,架起我的腿搁在他的大腿,晒红的小臂动作着,仔细又认真,我忍不住矫情地哭起来。 都怪我连累你,我说,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这样 阿森抱住我,焦急安抚道:我就知道你会多想,真的不用担心我。 那你告诉我,我们的存款还有多少? 问完,阿森的脸色就变得为难起来,我也不想挑明,可我看他一人挑下重担,只为不让我担心,我就难受。 你都知道了,他立马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工作,不会让你吃苦的。 我摇头:我们是一体的,有困难我们一起承担,我不要你什么都瞒着我。 阿森微愣。 我们只有彼此了。 这夜坦言后,我知道我们的存款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被我的病情极速挥霍掉,阿森甚至瞒着我跑去打过零工。 我又气又心疼。 以后的日子,给他送完午饭后,我都要花时间去爬山锻炼,以至于后来寺庙的师傅都认得我了。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拜完就要下山,寺中一位没见过的师傅叫住我,说我是有缘人,要给我算一卦。 签筒一摇,掉落一支,他捻起细细一看,沉吟:前路坎坷,后路无涯,实乃下下签。 许是看我脸色不霁,他接着说:不过我相信施主终会得到幸福。 我作揖告别。 下山路上,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多想,可言犹在耳,我再怎么不信,到底在心底扎了根刺。 正好那天给阿森过生,我做饭时心神不定,切破手,血流了一地,可怖得很,我匆匆止了血,就又做起来饭来,结果可想而知,不是淡了,就是咸了。 连阿森吹完蛋糕,把许愿机会让给我时,我都心不在焉。 我勉强笑了笑:一年一次,还是你许吧。 他担心地摸了摸我的脸,随后闭眼许愿,烛火照得他整张脸温柔无比。 这个笨蛋一定会许祝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一类的愿,一点不会为自己着想,不过幸好近日我为他祈的福足够多。 我掏出白日求来的平安符送给他。 生日快乐。 我们做了爱,有点抵死缠绵的感觉,床被晃得吱呀吱呀响,我揪紧床单,努力抬起下半身迎合他的性器,他早被我调教得知道如何令我快乐,花心酸软,心中亦酸软。 忽而想起那支下下签,我紧紧抱住阿森,与他共赴高潮的一瞬,喘息道:阿森,我爱你。 他亦回应我。 我不敢去寺庙了,夏天前,我买了莲花种子撒进池塘,没能等到它开花,美梦就破碎了。 那天很是侥幸,原本我在菜畦除杂草累倒,发了一夜低烧,阿森上工前特意叮嘱我,叫我不要出去。 中午他回来了一趟,匆匆做饭,又匆匆扒几口饭离去,到了傍晚,我想无论如何得让他吃上热乎饭,就拖着低烧的身体买菜去。 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讨价还价让小贩送了把葱,拎着鱼拐弯时,还在想要如何烹制,红烧,或清蒸? 没成想一抬头,就见一个陌生男人站在我家门前,彬彬有礼询问邻居:请问这户人家的主人去哪儿了? 我躲在墙后,掌心沁出一层汗,风一吹,一身的鸡皮疙瘩,脑子没反应过来呢,蹦蹦跳的心就驱使身体往两条街外走。 阿森正搬起一袋沙,我仿佛穿越时光见到那年炼钢厂,与他撕心裂肺分离的场景,不过这次,我选择牵住他的手。 我们什么也来不及拿,好在有了这些日子的逃亡经验,身份证和结婚证我们时刻随身携带,因此我们只管走,我们要翻过这座山,去到更远的地方。 路过寺庙时,正值傍晚,我们奔得一身汗,风从林间窸窣穿过,我猛地吸一口气,肺中火辣辣地燃烧。 撇头,却见夕阳照来,倦鸟归林,万籁俱寂中,忽一声空濛钟鸣,长而幽远,我望着连绵的山,心间空白一瞬,不知我们的归宿在何方。 刻不容缓,身后已传来猎犬嗅闻和无数脚步声。 前路坎坷,后路无涯,实乃下下签。 不会的。阿森就在身旁,除非死亡将我与他分开,否则我不会再松开他的手。 阿森担忧地看向我,蹲下顺势要背我,我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往更深的林间跑去。 蓦地,熟悉的人声破空而来:眠眠! 我如遭雷亟,回头一望,模糊见得一人影伫立夕阳余光中,未待看清,脚下已踏空,与阿森一同跌滚进坡底。 虽然阿森反应极快地护住我,但是树枝荆棘仍划破我的皮肤,我重重压在阿森胸膛,缓了好久才能起身查看他的伤势。 阿森,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光线模糊,我轻摸他的身体,刚要摸到他的腿,他就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没事,眠眠,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摇摇头。 我们相互搀扶走下去。 那样的时刻,阿森又故意掩饰,我怎么看得清他的脚始终跛着呢,终究还是害了他。 我们远离人声狗声,找到一处山洞,准备进去躲上一夜,等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下一个早计划好当做备选的城市。 夜间气温低,我本就低烧,还坚持跑了这么远,很快我陷入了短暂的昏迷,阿森抱住我,不断轻唤我的名字。 手电在黑黢黢的夜扫射,像敌人的探照灯,企图找出我们,我依偎在阿森怀抱,捂住嘴,大概是烧得狠了,竟觉得他体温极低。 眠眠,洞外有人小声喊我名字,我听着声小,但发声之人应当在很远处,他说,你出来吧,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不会再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了。 你不喜欢去瑞士,那就不去;你不喜欢戴戒指,那就不戴;你不喜欢我,那我就不再碰你。 我愿意学着去尊重你的意志,是兄长,回来我身边吧。 假的,都是谎言,真正尊重我,就不会有今夜这场闹剧,魔鬼撒下一把迷惑人心的糖果,等待猎物自己上钩。 我只想逃离。 搜寻仍在继续,看来不找到我,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然而天无绝人之路,这山洞后方,居然有一个小洞,可供人钻出。 我与阿森日夜兼程,终于乘上去往外地的船。 我这才发现他大腿的伤口,被撕成条的布包裹,血液浸透他的裤子,更不必说他煞白的脸色,我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急忙去找医疗箱。 刚走出房门,背后一阵风袭来,我就直挺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