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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做了场美梦,醒来却不记得了。 倒在火海时,我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病房窗外蓝天白云,鸟雀啁啾,阳光热烈,一切是新生的模样。 手背裹着纱布,火烧的疼萦绕不散,我忽然想起那笔直砸下的房梁,是阿森扑倒,替我挡下。 顾不上别的,我扯掉针头,赤脚朝外走,正巧病房门被推开。 是周朗,他吊着一支胳膊,脖子缠绕圈圈纱布,拦住我的去路。 我急红眼,斥道:滚开! 他一声不吭让开路,取来鞋摆在我脚边,我撇了他一眼,匆匆离开。 显然这层楼被周朗清空,只有我和阿森两个病人,所以我轻而易举找到他。 房门大开,阿森一身病号服,背对我坐在床边,抬着头,似乎也在欣赏窗外美景,阳光铺撒,将他瘦削的影子照在旁人脚边。 这旁人是周笙,她端着一碗粥在喂阿森。 此时,我仍没发觉不对劲,沉浸在阿森没事的狂喜中,走进病房时,周笙的那句小森,你就吃一口吧刚落音,她见我来,眼里是我没见过的怒意。 眠眠,是你吗?阿森问。 是我。 周笙向来看我不顺眼,路过我时,狠狠撞了下我的肩膀。 我尚未痊愈,一时疼痛难忍,但我心情急切,没空同她计较,边走边问:阿森,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他略微回头,只是等我到了他面前,他依旧盯着左侧:没有大碍,别担心。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空无一物。 我微微皱眉,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仰视他,他这才缓缓回过脸,目光空得叫我害怕。 蓦地,一个令人绝望的念头瞬间充斥脑海。 颤抖着伸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他没有丝毫反应,神色柔和,仿佛真的看到我一样,可那双曾盛满桃花镇所有河流,永不竭力流淌着生命的眼,如今死水一潭。 我如遭雷亟,下意识唤他:阿森你的眼睛 在早早醒来的这短短几天内,阿森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无比温柔地说出命运最残酷的审判:是的,我盲了。 我呆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泪水已流了一脸,滴在阿森的手背,他摸索着擦拭去,安慰我:别哭,我没事。 明明我该抱着他,告诉他没关系,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救他,请他别灰心,可我没有,我甚至不敢看他那双干净的眼。 因为害他成为这样的人,说到底,是我啊。 长长沉默,我豁地起身,丢下句你等我就落荒而逃。 病房外,我被周笙拦住。 她很直白,近乎恶毒,她的话像一把沾了毒的匕首,刺进我的心脏,用力搅弄了一番。 她说:你别再害小森了,为了你,他瞎了眼,瘸了腿,背部大面积烧伤,ICU躺了几天几夜才捡回一条命,你呢,刚刚连看都不敢看他,你也知道你是罪魁祸首吧! 你为了一己之私带他逃婚,你有没有想过,你和谁在抗争,现在二叔纵火进牢,三堂哥是周家话事人,你是他亲meimei,他是不会对你怎么样,可小森呢? 我听说是你非要回火场救三堂哥,小森才变成这样的,他的眼睛被火熏瞎,医生说再无痊愈可能,你是三堂哥亲妹,无可厚非,但你干嘛非拉着小森? 亏我从前还以为你真心爱他,没想到你这么自私,现在害他成这副模样,你开心了? 字字句句诘问我,我痛得喘不上气,恨不得真有把匕首刺进去。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把我想要的幸福建立在阿森身上,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的,而且,阿姨还在等他。 我任由她数落,心头本如针刺的疼,慢慢放大,以至于我承受不住,揪住心口,慢慢跪在地,口中不由得发出悲鸣。 为什么瞎的不是我? 都怪我,都怪我啊,是我自私,害了阿森一辈子! 啊!我痛哭出声。 周笙被我吓到,气焰熄灭,问了句:你没事吧 嘴里尝到血腥味,我只恨自己没事,然而绝望中,我想到的是阿森的脸,如今他只有我了,我如何能这样,我得医好他。 于是我慢慢止住哭,站起身,擦干泪,无视她朝另一头走去。 周朗好像知道我会来找他,躺在我的病床,叼着一支烟,窗户开着,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烟雾一条线似的飘去外面。 我站去他眼前:救他。 周朗没有看我:看在他救了你一命的份上,我没有杀他。救他,根本不可能。 我当时已无理智,抽掉他的烟,砸在他脸上,他没躲开,烟骨碌碌滚下去,把床单烫了个洞,我又扇了他一巴掌:我就不该回去救你,你活该死在里面。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是啊,你为什么回去救我呢? 我哑口无言。 他的眼睛任谁都回天乏力,瞎了就是瞎了。那人说得对,是我对你太仁慈,让你总忘了我是谁,我告诉你,没有可商量的余地,要他活,你就得跟我去瑞士。 他拽住我的手: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和阿森断干净,此生不复相见,就是对他最好的,可话虽如此,我根本无法说出离开的话。 在我绝食一天后,周朗无奈从美国请来顶级眼科专家,我看着一批批医生检查,探讨,摇头,心渐渐沉下去。 而阿森始终笑着。 他愈这样,我愈心疼,吃不下饭成了常态,周朗捏着我的脸威胁我,说我再不吃,他就撤销救治。 于是我开始往嘴里塞,噎得直流泪,气得他脸色铁青,甩手就走。 周笙和阿森走的愈发近,她扶着他做康复,读故事给他听,逗他笑,我都看在眼里,没法反驳。 只因兄长说:周笙会和他结婚,她才是最适合他的。 我还记得我初听见的一刹那,有多震惊,可也只是一瞬,我又恢复平静。 兄长时常来看我,只是我们从不说话,他坐在一旁,陪我从天亮发呆到傍晚,那天他给我带来一个消息,宋抑病重希望见我一面。 据说是蛰伏已久的基因病终于大爆发,来势汹汹,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算算时间,恰巧是我与阿森刚到粟城之时。 周朗坚持和我一块去,我明白他是怕我又和宋抑密谋什么,便没有推脱,坐上他的车。 自火海重生后,我没有给过他好脸色,连下车时,他吊着胳膊,勉强要用另一只手扶我,我也未曾理会,径直上了楼。 ICU外面围了几人,一是一脸不耐烦的宋家二子,二是我那舅舅,他刚好看到我,眸光一闪,竟错唤我小芙。 这是妈的名讳。 他当即反应过来,先同顶着一张臭脸的周朗打招呼,然后跟我说:宋抑在里面等你。 我刚要进去,就听见身后宋先生拦住周朗:周先生,让他们兄妹二人最后独处一段时间吧。 他着重说了兄妹二字,我该庆幸这会儿是兄长,他微微点头后,停在原地。 病房静得可怕,宋抑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罩着氧气罩,气息微弱,听见声响,他缓缓睁眼,嘴巴张了张,我辨认出他喊我希希。 我边应声边坐去床侧。 他颤悠悠在我诧异的目光下,取下氧气罩,摇头拒绝了我要重新为他戴上的动作,我活不久了,我知道。 希希,我从小就寄人篱下。母亲不要我,父亲视我为耻辱,一辈子活得小心翼翼,或许死亡对我而言是一种幸福,你不要为我难过。 然而走前,我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十五岁那年,我收到你与母亲的照片,躲在阁楼偷偷看了一整天,心想,我也是有亲人的,我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meimei,我从未想过利用你,实在是迫不得已,事到如今,你能原谅我了吗? 我紧紧握住他骨瘦如柴的手,流泪点头。 没了氧气罩,他说得断续微弱:你与阿森的事我已听说,你们大概有缘无分,他为你付出太多,如今再不能了。 之前他不让我跟你说,但我想你有知道的权利,他的母亲早已去世,祸因我们母亲的威胁,他不愿你知道,从而心难安。 我浑身一震,心如死灰。 希希,我想再听你喊我一声大哥 电子仪器哔地长鸣,将我从阿森母亲去世的消息中惊醒,接连唤了几声大哥,没人回应,夕阳余晖撒在他面孔,他竟是笑着的。 医护人员冲进来救治,我呆愣着被兄长搂去病房外,不久,医生对我们说病人去世,节哀顺变。 不日,我与兄长出席了宋抑的葬礼,葬礼末尾,有位小姐走向我:您就是周希小姐吧。 我点头。 宋先生走前嘱托我一件事,说有件礼物送你。 我接过一看,是布偶小熊,和当年无异,我轻轻一拍,里面响起的是他的声音:希希,笑一笑。 忽然我想起与他的谈话:人活着总有战胜不了的东西,这时候,我们该放过自己。 这时,一只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蝴蝶落在他的墓碑,我明白了,大哥。 找到阿森时,他在晒太阳,小腿的伤导致他目前无法站立,只能被护士或者周笙推到树下,从前我只偷看,今天我却鼓足勇气上前。 在周笙不情不愿离开后,坐去他身旁。 伤势令他瘦削不少,好像瘦得只有一副骨架,空荡荡,令人心疼,眼睛空落落看着前方,那里的确开着漂亮的话,可他什么也看不见。 我对他说:宋抑送了我一只小熊玩偶,你记得吗,很久前,我在桃花镇就看中了一只,不过任凭我们捡多少破烂,也买不起它,后来总算买得起了,它却被人买走了。 我当然记得,他笑了笑,我侧头去看,他的手摩挲轮椅把手,轻柔道,可是对不起,眠眠,我总是无法给你想要的。 阳光刺得我落泪。 在宋抑病房中,不断逼近的死亡,到底叫我恐惧了,我不能再害阿森,于是我说:那我们好聚好散,我要去瑞士了,你好好跟周笙在一起。 他答应得很从容:好。 我企图从他的面孔找到一丝不舍,可是没有,他对我失望了,我甚至不能再抚摸一次他的脸,等我走远了,似乎从风中听到一句温柔的叹息:眠眠,你一定要幸福啊。 周朗得知我与阿森分手,开心极了,安排了家庭医院在家给我治疗,其实就是变相地限制了我与阿森接触,在去瑞士前,我不会再见他一面。 我私下安排了人手,每天偷偷给我汇报阿森近况。 十月,他终于能下地行走了,除了应付腿伤,还要应付眼盲,他坚持不接受周笙的照顾,独自摸索,忍着疼痛,摔了一次又一次。 手下人发来的照片里,阿森的头发已经变长,遮住眼睛,因此我看不清他也看不清周笙逗他笑时,他眼里到底有没有笑意。 而更多时间,他会发呆,柔和地,毫无攻击性地盯着某一处,在他一片黑暗的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漫游,他在想什么? 我落寞地想,总不会在想我,他是恨我的,我毁了他一生。 往往这时,兄长会像那时病中一般,扶我出去散心,阳光正好,我们二人沉默无语,周朗仍会手忙脚乱做一碗鸡汤只为讨我欢心,而兄长已清楚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像那时一样依赖他。 阴雨天我们就呆在家,我躺在周朗怀里,小猫小狗环绕我,听雨声滴答,周朗昏昏欲睡,脑袋耷拉在我的头顶,他装起可怜来,就像小狗。 不过我不理会。 我想到的是这样的天气,阿森的腿该如何难受,在病床上绝望地翻来覆去,这样的疼会陪伴他一辈子,太残忍。 不久后,我收到阿森出院的消息,我没能去送他,听说韦青来接他了,我吩咐人,多给已晋升成包工头的韦青送项目,涨薪资。 事实上,离开华国去瑞士前,我碰到过几次阿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