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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

    

新婚



    谈蕴南回到府中已是天黑,披星戴月是常事,游悠体贴,热茶帕子往往准备妥当,谈蕴南便更加安心晚归。

    但这天傍晚,他回到房间里,房内一片漆黑,游悠躺在床上,只床前点了一盏昏暗的灯,谈蕴南心下一跳,上前轻唤妻子。

    游悠转过身来,他靠了上去搀扶,不经意间触到妻子满是冰凉泪水的脸庞,大惊失色:悠悠,这是怎么了?

    游悠连忙用袖子擦掉眼泪,鼻音甚重:无事,无事,大肚婆难免有些性子。

    谈蕴南抽出她的帕子为她擦泪,细语道:有什么不痛快便和我说,饶是天大的事,还能比咱们的孩儿大了?你别怕,有我给你撑腰!

    游悠破涕而笑:瞧你这油嘴!她接过帕子,看似在擦泪,实际藏着自己的表情,不过是有些难过罢了。当年和季jiejie这样好,如今却这般生疏。

    她给你脸子瞧了?谈蕴南问。

    不是,不是,老爷想哪儿去了。游悠忙道,季jiejie一直待我都好,只是或许是大家都长大了,嫁人了,情分有些淡了,属实常情。

    谈蕴南默了一会,摸着游悠的头发:这也是。闺阁少女和妇人,本就是不同的心境。如今想来,若她那时是有夫之妇,也不见得为你向娘说项,让你陪我外放了。

    外放?游悠不解,季jiejie曾经向娘说情过?何时的事,我竟一点不知。

    谈蕴南笑道:你竟完全不知,叫应夫人向瞎子赠了个人情。哈哈。

    老爷别打趣我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游悠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件事,不由得对谈蕴南的态度有几分不耐烦,但多年顺从的本能让她活生生按捺下去了。

    在我调任回京前,娘曾来过信,信里说了这么一回事。谈蕴南说,那时我在外书房收的信件,无非是些家长里短,事项都不甚重要,我便忘了带回来。还以为你知道这事,只是不便多说,便没向你说起了。

    两人新婚后不久,谈大人便为幼子谋了外放的官职,不日便要赴任。谈蕴南的母亲,也就是游悠的婆婆实在不放心游悠,便打算叫她留在京城里,由婆婆调教数年,等丈夫回京后,如再有外放,再随行前往。

    谈蕴南父母一直不太满意游悠的出身。要知道,官家媳妇,特别还是谈家这样的门第,一般都是有着极高的个人修养的,上至管家理事、待人接物,下至女红烹饪、学识才艺,虽不能说样样精通,但也需得囫囵周全。很明显,按这个标准看,游悠显然是不合格的。

    一个标准的官家闺阁女儿,从幼年起,便耳濡目染当家主母的管家做派,若是嫡女或受重视的庶女,主母还会带在身边细细教导。人情周旋、男女相处等,有许多事情,外人不便指教,亦不便请教他人,便只能由母亲悉心教导、耳提面命。若游悠母亲尚在,以她之淑名,女儿必不会差到哪儿去,谈家父母也能放心许多。

    可游悠偏偏幼年丧母。叔母不是亲生母亲,加之自己有女儿,想来分在她身上的教养精力也有限。即便是想细细教了,可也只是个六品人家,能有多大的眼界,能懂多大的排场?终究是十分有限的。这样一来,游悠便实在免不了小家子做派了。

    可谈蕴南实在坚持,他又是幼子,上头已经有出色的二兄一姐,婚配对象无一不是高门,实在不缺富贵姻亲。难得儿子喜欢,谈家父母觉得只是小儿媳,也无须太过苛求,大不了进了门慢慢教导就是了。

    游悠进门后,便如谈家父母所料,的确缺些大家主母的气派和本领。不仅如此,连基本的一些管家事宜似乎都不太清晰,看来叔家的确教养不善。谈家夫人虽心中不喜,但毕竟也是自家人了,只能沉着脸一点一点教,对比起伶俐能干的大儿媳、机敏讨巧的二儿媳,游悠被衬托得灰头土脸、不甚讨喜。

    游悠也是难过的。她何尝不知道婆母不太喜欢自己?可有什么方法呢?她只能多了心眼去留神,去学习。夙兴夜寐,侍奉婆母,尽心尽力。

    当时谈蕴南外放的还不是江南,是个穷乡僻壤,条件艰难。谈夫人害怕儿媳不力,让儿子在那儿吃苦,还不如另派有本领能照顾人的大丫环去伺候,留小儿媳在身边多调教几年,这不是什么奇怪事。

    游悠不敢有异议,但暗地里哭了好几次,这才新婚多久呀,便要和丈夫分离这么久。丈夫一年回京都没有几天,恐怕到时候什么庶长子长女都先诞下了。她本来就出身不显,能依仗的只有丈夫的喜爱,这下又能依仗谁呢?

    可就在谈蕴南启程前半月,有一天夜里,婆母突然来和她谈心,叫她伴随夫君启程,还交代了她许多事情,让她千万伺候好夫君。游悠又惊又喜,只连声应了,却没发觉婆母看她的眼神颇有深意。

    仔细想想,婆母态度转圜的时间,和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到季嗣音的时间,竟那么接近。

    那时,游悠已经妇人,不好再频频外出拜访季嗣音,便是连娘家都不好多回的。她只和季嗣音在京城贵妇们的宴会上见过几次,但不是她跟着婆母不好离身,便是季嗣音终有他人要应酬,两人总没能好好说一说话,能搭上三两句话时,季嗣音也客客气气,不失礼节,但在游悠看来便是一种疏离和拒绝了。

    后来,终于在伍秋宁嫡女洗三那一日和季嗣音说上了话。婆母知道她和伍秋宁交情好,便让她去寻在内间休息的伍秋宁说话,恰好遇上了季嗣音,见过呼呼大睡的小女婴,伍秋宁便道有些累了。季嗣音和游悠也识相地退了出来,丫环有眼色,给两人上了茶和点心。

    茶轻轻飘着热气,游悠微笑道:听闻jiejie和应小将军已经定下婚事了,恭喜jiejie了。

    季嗣音淡淡望了她一眼:多谢。

    说罢,她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放下后不久,便缓缓起身,想要告辞。

    jiejie。游悠轻声喊她,我们的情分,便到这里了吗?

    季嗣音动作一顿,看见游悠的妇人发髻,眼神便不自觉地暗了下来。

    还有什么情分?从游悠出嫁的那一天起,她还能肖想什么情分?

    每次见游悠,她总是低眉顺眼地跟着谈夫人身后,一副寡言慧心的小媳妇模样。季嗣音每次只觉得难受,想多看她两眼,却越看,心里越是堵得慌。

    她身上的装扮,她的举止神情,好像在告诉季嗣音,她们之间的距离是不可跨越的天堑,是此生无法修复的心痛和遗憾。

    于是她在躲游悠。游悠往这头来,她便往那头去。游悠朝她来,她便寻旁人说话。只有在游悠无暇顾及她时,才能安静地看上游悠一会儿。

    可今天这算什么?游悠向她道喜,可这喜,是她想要的么?不过是家中母亲哀求,应将军夫人哭劝,她不愿意让两家人的交情毁在她手上,便点头答应了。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嫁不嫁,不都一个样。

    眼见游悠伤心,可季嗣音顾不得了,她只能匆匆离开,才能不让游悠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和那一刻的失态。

    她不是没有听到过游悠的是非。贵妇人们向来对八卦感兴趣,谁不知谈夫人不喜小儿媳,连儿子外放都不愿儿媳跟随,只能啧啧几声,可怜可怜游悠。

    可她偏偏寻了个契机,去寻谈夫人说话。她是未嫁女,这样说法十分不妥,可她还是做了。她为游悠担保,说游悠恭顺谦虚、为人机敏,只是叔家不力,实在教养不善,若给她机会好好学习,她一定能够做得十分出色。又说游悠为人纯善,一心只为侍奉夫君,必定以夫为天,三从四德无敢不顺。

    虽全程不提一句外放之事,但内宅里的人精谁又听不出言下之意。谈夫人含着淡笑望了季嗣音很久,却始终不点评一句,为她留足了面子。侯府贵女,是连谈夫人也要顾忌几分的。

    或许是季嗣音的劝说起了效,或许是谈夫人考虑到嫡子嫡女的重要性,总之,游悠还是跟随夫君外放了,一放便是七年。

    可是,谁又知道,这七年间,每当季嗣音眺望窗外的时候,她在眺望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