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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脏橘子

    楚寒做了一个很真实的长梦,真实到让他坚信那就是既已发生的事实。梦里有胡琴声,有煎饼果子的喷香,车轮压过水洼带出一段迹子,再被太阳晒干。挂面刚捞出来口感最筋道,包子也是刚出屉时最好吃。

    但也不全是愉快的事。回家的路有一段没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有人在后面踹他,有人吹口哨,每一次,每一次就在他以为那群收保护费的混混又要抢走他的书包,都会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挡在自己身前,告诉他别怕。他拳头很硬,三两下就把人给赶跑了,楚寒听到梦里的自己称呼他“哥”,风把衬衫下摆掀起来,空气里溢满皂角味和橘子花香,他的后背宽而挺拔,但一直没有转身,楚寒很着急,因为看不见他的脸。

    那个背影走远了,每走一步,他们中间的土地就拢起一点,把人送到山的最顶端。楚寒在山底站着,被黑漆漆的树影压得喘不过气。胃好疼,胸口好闷,这是难过的典型表现,比失去更难过的,是我本拥有。

    是歌词吗,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楚寒不想深究了,他只知道他的英雄走了,丢下他一个人,再也没回来。

    学校的厕所间好臭,他的头被按进小便池,身后有人拿墩布棍捅他,说你不是同性恋吗,拿棍戳你屁股你怎么不硬啊。他挣脱压迫把人给揍了。一挑三,他不高也不壮,打起架来比英雄狼狈得多,手破了就拿脚踹,腿断了就用头。那些混蛋说他疯了,不要命了,却也不敢再动他,骂骂咧咧走远了。

    楚寒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像在看一个很陌生的物件儿,上面什么都有,血,尿,碎玻璃,还有眼泪。他用廉价洗手液洗它们,洗那双手,至少有十遍。回到家他做饭,给疲惫的母亲一个得体的笑容,第二天照常上学,坐第三排,他还是十一班成绩最好、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连他都惊异于这种天生的自愈能力,就好像那些脏事从未发生在他身上,第二天他朝问作业的同桌微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恶心。

    正午的阳光泼进房间里,脸上,桌上,白床单上,到处都是。楚寒脱下如影的梦,在光中悠悠转醒。

    宿醉后的头很疼,楚寒按了按太阳xue,花了一分钟才搞明白身在何处——绯爱,三楼,大床房,身边的褥子皱巴巴的,有睡人的迹象,但床单还很干净。除了头疼,楚寒的身体未有任何其他不适,他拉开床头的抽屉,看到一管没拆封润滑,还有一盒同样崭新的套。

    他跟陆琛什么也没发生,除了那个吻。

    酒后断片儿不过是渣男不负责任的借口,楚寒不是那种人,他跟陆琛接吻了,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一遍遍回想,生怕错过哪怕一点点细节。陆琛的吻好凶,咬的他浑身酥软,他半搂半扛着自己上楼。中途趁他洗澡,楚寒打开天窗爬到房顶,唱歌,唱最爱的告五人——你不明白你细微的呼吸,都夺走我血液的氧气——如果清醒是种醉,就让爱去蔓延成全每个夜——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

    我说过爱你吗?我忘了!管他呢!反正此时此刻我是爱着的,爱的快要飞起来。

    但没飞成功。他被陆琛抓住,细绳缠住手指,鼓满氢气的球体在空中摇曳,像亟待出海的帆。

    “你疯了!”陆琛把他的头按在胸口,心惊胆战地直喘粗气。再晚一秒,再晚一秒他的小朋友就会从三楼掉下去,可能死不掉,但摔断腰总可以。

    “我没疯,我只是,喝醉了,只是在做梦。”楚寒抬起手,着迷地抚摸陆琛的眉骨和眼眶,一遍又一遍。

    “这不是梦。”男人低沉的气息吹在耳边,是商量也是诱哄,“走吧,我们下去。”

    “不,不行,不可以!”楚寒小狗似的蹭他的脸,“你还没有说你爱我。”

    后颈的软rou被人掐着提起来,陆琛跟拎小狗那样把他拉开,说我不能爱你。

    好耳熟的话。楚寒狡黠地笑了笑,说那我可以爱你吗。

    见陆琛不回答,他便得寸进尺地攀上去,咬他,舔吻他,直到陆琛扣住他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既然无法相爱,那就接吻吧。

    他们倒在屋顶上,吻了近半个小时,被猎猎的风刮得脸生疼。期间陆琛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邹远的声音,说老大,姓吴那小子找到了。没等陆琛回话,手机就被楚寒抢过来,说去你妈的别打扰我们, 然后直接扔下了三楼。

    手机肯定摔烂了,不知砸到人没有,楚寒的头埋在膝上,后怕地捂住脸。他好像总在酒后做后悔药才能弥补的事,但转念一想,他真的后悔吗?说出来的一瞬,他不畅快吗?吻上去的一瞬,不舒服吗?陆琛呢,他没有推开自己,是因为接吻很舒服吗?

    他又开始头疼,不只因为宿醉,更因为有什么东西,从潜意识抽出来的那些东西,正在悄悄回笼。

    门被推开,是邹远,他气喘吁吁地吼:“快跟我回去!再不回就要出人命了!”

    30.

    陆琛觉得邹远的胆子太小了,不过是叫他拿把刀来,却怕的浑身都在抖。邹远的解释是这样的:以前在不良帮派都是用棍子砖头打架,没有人带刀,刀太锐了,仿佛有了刀,杀人就变成很轻松的事。

    但杀人是犯法的啊。

    进了总部用枪,邹远只用静物练习,他不敢用活靶,什么兔子,鹿,不听话的人,他都不敢。

    陆琛用刀柄拍拍他的脸,说可惜了,这人今天必须我亲自杀,下次有别的再拿给你练手。

    邹远吓得脸色煞白,说真不用,然后一溜烟跑远了。

    青年跪在湿冷的地上,双手被锁链吊起来。陆琛叫人泼醒他,然后望进他眼里,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绝不善:“要是早知道吴先生风流成瘾,我们也不必大费周章,直接使个美人计不就成了。”

    吴念是在栖鹰组的夜店被逮的,前台的小妞很辣,他一个没把持住就上了手,被保安按在地上,拧断了只胳膊。

    恰巧邹远去夜店查流水,拨开sao动的吃瓜群众,拿手机里的照片比了又比,高兴地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幸运女神鼓个掌吧。自从陆琛让他把吴念揪出来,邹远就成天连轴转,黑眼圈都熬出来了,这次总算是熬出头了,

    “吴念,好久不见啊,”陆琛蹲下身,一口烟吐在他脸上,徐徐地说,“还认得我吗?”

    “楚寒他哥...?”吴念的瞳孔骤然放大,良久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我明白了,你要杀我,给他报仇是吧?”他呵出口痰啐过去,被小弟用手挡了,没弄脏陆琛分毫。吴念疯狂地大笑:“楚寒的臭德行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卖屁股请救兵,贱不贱啊?”

    旁边的小弟把吴念踹翻在地,陆琛示意他走起开,揪住衣领把吴念提起来,匕首贴着他的脸划过去,顺着肩膀和胳膊,一路向上,最终停在吴念的左腕。

    冰凉的刀身晃出陆琛沉沉的眼神,他说我不杀你,只在你这儿划一道子,死不死全凭你自己的造化。

    门嘭地一下被推开,楚寒冲进去,抢过那把刀,从背后抱住陆琛的腰。

    “别杀他,陆哥,你别!”

    “为什么?”陆琛转过身,捏住他下巴,“你恨他入骨,不是吗?”

    楚寒把那匕首扔在地上,握紧陆琛的手。

    “脏,”楚寒的眼神凉凉地扫过吴念,很快收回来,不愿再多看一眼,“别碰他,他脏。”

    “哈哈哈哈——”对面的吴念狂笑起来,唾沫飞溅,“我脏?你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喜欢男的,喜欢被.cao,跟自己哥哥搞乱.伦——”声音愈来愈烈,像要顶穿天花板冲出天外,“你知道吗,高中时你为了跟这姓陆的和好,让我假扮你男朋友...”

    楚寒的眼睫动了动,嘴唇微张。有什么东西在回归这具躯壳,缓缓流淌。

    “天晓得我那时有多么憎恶!你求我牵你的手,我却只感到恶心!恶心!恶心透顶!”

    陆琛一脚踹在他脸上,要拿东西堵住他的嘴。楚寒拦住陆琛,说别动,让他继续,让他继续说!

    “你被人堵厕所欺负的事儿我都知道,但我当时只是换了个楼层上厕所,没有半点愧疚心。一个同性恋,一个异类,被欺负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哈哈哈!”吴念阴恻恻笑着,“你不仅恶心,还好骗,撒个谎你就信了。我就是看中你这点,才忍着恶心跟你谈恋爱!人傻钱多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你妈死之后,也不知道你银行卡里哪来那么多钱,是出去卖挣的吗?挣挺多啊?应该活儿挺好的吧?你跟你妈一样,都只能被人糟践,被人——啊!”

    吴念的声音被陆琛的拳脚打断,楚寒的思考却一刻没停过。他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母亲死后一个神秘账户定期打钱过来,几十万接着几十万;他记得他被锁进厕所间,外面有人吹口哨,有人骂他,说他是同性恋;他还记得有个男人挡在身前,发尾湿的滴水,有股廉价的洗发露味儿,是他们都喜欢的橘子花香。

    他想起在无星的夜晚,在五月的风里,贴在一个人的背上,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陆琛,此刻正背对着他,把欺负他的混蛋揍得鲜血淋漓。

    一如既往。

    陆琛会觉得我脏吗?哈哈,应该不会吧,就算会,也不会说出来吧?他可是哥哥啊,一直把保护弟弟当成义务的哥哥,一直,一直,直到次年五月凭空消失,没打一声招呼。当时他为什么走啊,为什么啊,洁癖从那时就开始了吗?

    他是,嫌我脏吗?

    屋内嚎哭不断,地上血迹斑斑,楚寒一步步后退,后背撞到门板,手忙脚乱地拧门锁。

    我太脏了,我要退的远一点,再远一点,去陆琛不在的地方,远到他看不见.....楚寒疯狂地拍门,哭泣,求外面看守的人把门打开。那边听是他的声音,很快开了门,他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风一样蹿出去,头也不回,嘴里念念有词。

    橘子味儿洗发水真的好香啊,但是我,不能弄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