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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SP番外此时彼时

    拜入醉潋宫十数年,秋明岚从未做过如此出格之事。

    临到山脚下,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忧起来,几乎每走出一小段路就要低头确认自己牵着的这个瘦弱少年是否当真不曾泄露出半点异族气息。

    是的,异族。

    他因着一时心软,居然带了个魔族回宗门。

    秋明岚生来异于常人,有着一头未老先衰的银发,幼时受尽族人欺辱,若非有幸“逃”入醉潋宫,拜得三十二殿中的含霂长老为师,成了醉潋宫的内门弟子,他也无从得知自己连灵根体质都异于寻常修士。

    教课堂讲课三日休课一日如此循环,他每逢休课之日便会去到宫外一处无人造访的灵脉宝地独自修炼,日落才回。

    而此刻刚过午。

    他之所以回得这般早,完全是因为身边这个被他带回宗门来的魔族少年。

    半个时辰前,他正独自一人在逝心涧旁的瀑布下修炼,这个一身魔气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猝不及防闯入视野,惊得他当下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去寻自己褪放在岸边的衣物。

    少年身上布满各种碰撞划擦留下的细碎伤痕,汗水湿透了粗制滥造的麻布衣衫。

    与秋明岚视线相对的那一瞬,少年惊大双眼怔在原地,似乎忘了该怎样去呼吸。

    秋明岚以为少年是被他那一头异于常人的银发给吓着了,下意识地想要掩藏,少年却在他有所动作前就转开脸去看脚下的杂草。

    逝心涧距离两界边境不算太远,想来这少年应是从魔界一路奔逃至此,虽不知缘由,但秋明岚还是好心替少年洗净满身脏污。

    他问少年姓名、家住何处、年方几何、为何会落得如此狼狈,少年皆是沉默不言,唯独拭去尘灰后恢复了白净清秀的面颊隐隐透出些微血色。

    “……殷潇。”许久之后,少年才声似蚊吟般吐出两个字来。

    前一刻还在疑心少年是否身有残碍无法开口说话的秋明岚好险没有错过那声稍纵即逝的轻喃。

    “这是你的名字?”秋明岚不太确定地问。

    少年飞快点点头,犹豫着执起银发道修的手,在对方掌心划下潦草稚嫩的笔划。一边写,还一边偷眼打量银发道修的脸色,生怕自己冒犯了对方似的。

    只可惜少年写的似乎是魔族文字,加之笔划歪七扭八,秋明岚实在解读不出他在自己掌心写了什么。

    但少年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触动了秋明岚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于是乎,他鬼使神差地、也没问少年愿不愿意,就将人带回了醉潋宫。

    秋明岚内心忐忑不安地迎上守门弟子审视的目光,在守门弟子严格的盘查审问下好险蒙混过关。待守门弟子放了行,他又开始发愁该如何安置这个魔族少年。

    虽说他身为内门弟子有着单独的住所,倒是不必再去诓骗其他同门,只是他能收留少年一时,却藏匿不了一世。

    他给少年找了身合适的衣裳,看着少年微蜷着身子小口嚼食自己余下的点心,不由得多打探了几句。

    少年嚼得久咽得急,一小块点心能抱着啃上好一会儿,像是有些不大适应与他人对话,只偶尔在吞咽过程中口齿不清地蹦出几个字。

    在这断断续续的交流中,秋明岚大致明白了少年的身世情况。

    殷潇自幼无父无母,打记事起就是孤身一人,日日食不果腹、夜无宿处。魔界一向奉行强者为尊,像他这般无依无靠又无实力傍身的小魔能活到这个年纪可想而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本是个不被人放在眼中的无名小卒,却在一夜之间成了被无数魔修追杀的目标。一切只因他盗走了某个金丹魔修秘藏的功法——

    “功法,是我的。”

    殷潇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啃到一半的点心,目光坚定地盯着陷入沉思的银发道修。

    “我能感觉得到,那是我的东西。”

    秋明岚微微一愣,随即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你是说,那门功法极有可能是你爹娘或是其他血亲的遗留物?”

    殷潇用力点了点头,伸手入怀中,似乎想要将功法拿给对方看。

    “别,”秋明岚连忙阻止道,“你自己收好就是,可别在这种地方随便拿出来。”

    见他一脸戒备地四下环顾,殷潇探进衣内的手转而抚上了胸口处的吊坠——那是进入醉潋宫前,秋明岚予他伪装成人族的法器。

    “……哥哥,这个。”他摸出吊坠,询问似的唤了一声。

    秋明岚轻轻地笑了一下:“收着吧。只要小心些,出窍期以下的道修都发现不了你身上的魔气。”他摩挲着茶杯,思忖片刻后对殷潇道,“虽然我也不确定能帮你到何时,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安排个身份,让你留下。”

    话音未落,少年的眼中便已盈满了光亮。

    醉潋宫中就这样多了一名杂役弟子。

    不过殷潇到底来历不明,管事虽是看在含霂长老的面子上答应将人收入宫中,却也不敢交给他什么要紧的事务,只让他去负责洒扫一类的琐事。

    杂役弟子待遇自然与内门弟子不同,吃的是寻常饭菜,住的是多人通铺,天未亮便要起床做事,待到夜半三更才忙完入睡。

    因着殷潇是秋明岚亲自领来的人,管事平日里待他并不严苛,交代他的事办妥了即可,对他偶尔不见踪影一事也仅在最初的时候盘诘过几次,之后就不再过问了。

    但这多少引起了其他杂役弟子的不满,时日一长,杂役弟子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冷落他、疏远他,见他好似无知无觉,这番疏远便渐渐变本加厉成了明晃晃的排挤。

    独他一人的残羹剩饭、怎么也扫不干净的落叶尘灰、夜里单薄破旧的枕被、众人对他的视若无睹或冷眼嘲弄。

    他照单全收,逆来顺受,不为所动。

    于他而言,同过往的十六年相比,这种程度的刁难算不得什么。

    只是每逢夜深人静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摸上胸前带着些微凉意的吊坠,忆起那许久未见的银发道修,近乎贪婪地汲取着那人曾经给予他的温暖。

    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唯一得到过的温暖。

    ——尽管那份温暖而今只余下一点残温。

    秋去冬来,冬去春至,转眼已是年节时。

    虽说修道之人并不看重此事,但对于那些入门时日尚短、世俗尘缘未断的弟子们来说,年节算得上除生辰之外最为重要的一个日子了。大多弟子年前便下了山,余下的那些则与交好之人结伴过节,连带着终年清静的醉潋宫也添上了几分烟火气。

    殷潇做完管事分配的杂务,独自一人抱着扫帚坐在阶下,眺望远处千阶道上的教课堂,看着内门弟子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模样,心间失落更甚。

    算来他已有一个冬日不曾见过九陌真人了。

    身为杂役弟子,他打听不到、也不能去打听内门弟子的行踪。

    原本他还能借着洒扫之便,在教课堂讲课之日悄悄寻找那人的身影,但不知何时起,来往千阶道的诸多醉潋宫弟子中,没了那个一头银发的青年。

    他习以为常地隔着衣物抚摸胸口的吊坠,暗叹今日也只能无功而返。

    “你怎么在这?”

    正当殷潇准备离去时,一个教他日夜惦念的熟悉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猛地抬头,就撞进了银发道修和煦的目光里。

    “啊,我……我、扫地。”殷潇说着匆忙起身,当下既想去拍身上的尘土,又想做出一副认真干活的样子来,一时间手忙脚乱,险些没抓住扫帚。

    见状,秋明岚伸手帮他扶稳扫帚,顺势揉过少年的发顶,轻笑着道:“别慌,我不是来查你有没有偷懒的。”

    “我没……”殷潇垂着脑袋应不上话,踟蹰半晌问出一句,“那,哥哥来做什么?”

    其实他更想问对方这段时日去了哪里,是否遇上了什么麻烦。

    秋明岚不是个会同他人谈及私事的性子,只含糊地应了句:“我今日出关,正要去拜见师尊,恰好经过此处罢了。”

    闻言,殷潇心下稍安,但细想之下又觉疑惑,不由问道:“哥哥闭关,没让长老庇护吗?”

    在醉潋宫扫了这么些日子的地,饶是殷潇也知晓含霂长老所在的观霞峰与此处颇有些距离。

    按理说,闭关修炼这等大事,若无亲近之人帮忙守关,至少也会寻求长者庇护,以免中途生出变故无人相助。

    ——当然,这种“常理”在魔界是不可能有的。

    “……”

    秋明岚静默片晌,摇首道:“我与常人不同。”像是不愿与人多谈此事,他转而问起殷潇的近况,实则也是担心殷潇身为魔族之事被旁人识穿。他的存在本身于众人而言便是个异数,要是再因私自收留魔族而闹出风波,想来就算是师尊也保不得他。

    好在殷潇安分守己,至今未曾露出端倪。

    见时候不早,秋明岚便不再多作逗留。可他刚一动身,就被少年扯住了衣角。

    “哥哥,”少年仰望着高他许多的银发道修,眼底藏有几分不舍,“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一面?”

    秋明岚挨不住这幼犬般湿漉的眼神,便照实告知了自己的住处:“涧云峰清笙阁。你若得闲,随时都可来寻我。”

    “……好!”

    自那之后,殷潇便时常出现在清笙阁中,哪怕无话可谈,他也能安安静静地捧着幼童识字用的千字书在秋明岚身旁待上大半日。

    来的次数越多,见的东西越多,他对秋明岚的了解便越深几分。

    秋明岚为人随和,尽管外表有着异于常人之处,但那对修真之人而言算不得什么,平日里仍有不少弟子愿意亲近他。殷潇偷闲跑来清笙阁时总能碰见来找秋明岚答疑解惑、嘘寒问暖的醉潋宫弟子。

    与之相反的则是那少言寡语的随侍小童,不管对谁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秋明岚对此早已习惯,并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也从没未起过换人的念头。

    然而,殷潇却是莫名地对随侍小童心怀抵触。每每被对方眼角余光扫过,他都感觉对方好像看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知何时就会对自己产生威胁。如果不是秋明岚亲口向他保证过这些随侍小童都是尚未引气入体的凡童,他也不知自己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话虽如此,殷潇心中这股莫名的敌意始终没有消失。若非必要,他是一个字都不想同那随侍小童说的。

    “真人不在,你走吧。”

    数次造访清笙阁,这还是殷潇头一回被拦在门口。

    少年紧抱着银发道修赠予的千字书,伸着脑袋往门内看去:“哥哥几时回?我就在这里等。”

    随侍小童手中的扫帚无情地拦在了他面前。

    “真人外出,近日不回,等也无用。”

    闻言,殷潇暗暗咬了咬牙,只觉对方是刻意针对自己:“那你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你不说我就不走。”

    “我怎知真人何时归来。”随侍小童视殷潇如无物,专心清扫着院前的浮尘落叶,“你若执意不走,那我就只能去唤管事来了。”

    “你……!”殷潇一听这话,心里又是气又是急。气的是见不着他的九陌哥哥,急的是万一这随侍小童真叫了管事来,那他恐怕好一阵子来不了清笙阁了。

    他不想给冒险收留自己的九陌真人惹来麻烦,可也不大甘心就这样转身离开。于是乎,他佯装离去,悄悄躲在附近的树林里,一直等到日暮降临也等不来银发道修的身影,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杂役弟子的院落。

    秋明岚历练归来,还未踏入院中,便先眼尖地瞧见了个鬼祟的人影。

    “殷潇?你在这做什么呢?”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少年躲闪不及,一个脚下不稳就摔了个结实:“九、九陌哥哥……?!”看清来人后,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拽住秋明岚宽大的衣袖,张口就开始告小状,“哥哥你可算回来了!那侍童说你不在,不让我进去,也不肯告诉我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只好守在这里等,等了好些天了。”

    秋明岚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替殷潇拂去发间的碎叶,领他一同回到住处。

    沉默寡言的侍童一如往常地俯首恭迎主人归来,而数日前才被挡在门外的魔族少年却在与他擦肩而过的下一刻,很是得意地朝他呲了呲小尖牙。

    秋明岚进屋后还没来得及倒杯水来润润喉,殷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起这些时日的行踪。

    他的行踪说来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是例行惯事的宗门历练,与同门一道去了趟秘境而已,连初入门的外门弟子都能知晓的事,偏生殷潇如今只是个小杂役,成日里不是忙活杂务就是往清笙阁跑,无人可以打听消息,才白白蹲守了这么些天。

    秋明岚三言两语交代了去向,哪知殷潇在听到他去往秘境之时脸色骤变,猛地扑上前,擒住他的手腕就是一通胡摸乱扒。

    “哥哥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受伤了吗?沾没沾着毒物?我、我去找医修来替哥哥瞧瞧…!”他说着就转头往屋外跑。

    “别跑殷潇,回来。”秋明岚被他这过度反应的模样惊了个措手不及,忙把人唤回自己身边,温声安抚道,“怎么了,突然慌成这样?放心罢,我没事,不仅没事还收获颇丰,正准备明日去找管事换些修炼资源回来呢。”

    殷潇半信半疑地、大着胆子撩起银发道修的衣袖,青年白洁如玉的肌肤登时映入眼中,他慌忙收回视线,却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对方的衣襟处。“哥哥没有骗我?是真的没事?”

    秋明岚颔首道:“自然不骗你。倒是你,好端端的,这是着的哪门子急?”

    再三确认过银发道修不曾负伤后,殷潇终于肯安坐在他身侧,垂着脑袋小声嘟囔道:“魔界的秘境个个凶险得很,没有魔婴期以上的修为都不见得能活着出来,我还以为……原来世上还有寻常人也能随意进出的秘境……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

    闻言,秋明岚不由得回想起初见殷潇时的情形,这魔族少年浑身是伤、模样狼狈,也不知是刚从怎样的危机中逃脱出来,而今也不知还能这般安稳多久。

    许是因着出身的缘故,他的心肠总是比旁人要软上几分,这便揉了揉少年的发顶,轻声笑问:“此番历练途中还有不少趣事,你想听吗?”

    “!”话音刚落,少年眼中绽出好奇的光,忙不迭应说,“想听!……可,时候不早了,我……”

    此时日已西沉,若是回得晚了,只怕其他杂役弟子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像样的吃食。

    秋明岚虽不知晓殷潇平日里与他人相处得如何,但光是看在他锲而不舍地在自己院前守了许多天的份上,也不忍让殷潇白跑一趟。

    于是他唤来了门外的随侍小童。

    “长至,去和管事说一声,殷潇今夜留宿清笙阁,明日再回。”

    “是,真人。”

    秋明岚自作主张地替殷潇定下了今晚的去处,待小童走后才想起应当先问过对方的意思,正欲开口补问一句,回头就对上了少年璨若星辰的眼眸。

    他霎时觉得没有必要再多问了。

    观霞峰,乌鹭水榭。

    横纵线上已布满黑白棋子,秋明岚执黑子冥思苦想许久仍未落棋。

    与他对弈之人生得一副远山芙蓉之相,现下双目阖闭,静似松柏,宛若入定,一头乌发如瀑曳地,身后有两三侍女持梳为她仔细打理。

    “九陌,心中可是有烦忧之事?”

    阖目之人缓缓睁开了眼,视线所落乃是秋明岚百思不得其解的破局要处。

    ——此人正是当年将走投无路的秋明岚收入门下、醉潋宫三十二殿中的含霂长老。

    经由师尊无声提点,秋明岚幡然醒悟,但手中棋子却并未落于棋盘而是回到了棋罐之中。

    “师尊敏锐,弟子近来确有些许烦忧,但都是些小事,弟子自行处理便可。”

    含霂长老抬手挥退梳发侍女,棋盘上诸多棋子腾空分作黑白两路投入二人手边棋罐。

    棋局重开,黑白交换,含霂长老执黑子先行。

    “再过些时日,便是门内大比,你才历练归来,为师也不强求你闭关苦修,名次如何倒是无妨,尽力足矣。”

    秋明岚执白子,稍作思索后果断落棋。

    “谢师尊关切,届时弟子定当全力一搏。”

    “说来,你那随侍小童,也快要到年纪了……”含霂长老漫不经意地落下一子,缓缓说道,“前些日子门内纳进不少有意修行的凡人幼童,你去看过了吗?心中可有人选?”

    “这……”

    秋明岚面露犹豫之色,半晌没有回应。若非含霂长老提醒,他一时倒还想不起这事。

    醉潋宫中服侍内门弟子的随侍小童年满十五后,将视资质悟性决定去留,资质佳者可升为外门弟子,资质不佳者或是送返家中或是留下做个杂役弟子。他院中那名唤长至的随侍小童虽有修炼资质,但性子着实不太合群,在自己身边服侍了数年,也看不出究竟是想留想走。

    思来想去,秋明岚还是难以代替他人做出决断,正打算记下此事回去问过对方想法再议,那边清脆的落子声就与女子沉稳的话音一同响起。

    “那个魔族的少年,你若有意,倒也是个合适的人选。”

    “师尊?!”秋明岚闻言一惊,下意识环顾四周,而后恍然忆起在此之前含霂长老就已屏退了左右,如此看来师尊今日与他对弈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谈论此事。他略略松了口气,心却仍悬在半空,只因他从未向对方透露过丝毫殷潇的身份,眼下也猜不透含霂长老的意图。

    “师尊为何突然提起殷潇?”

    他面上镇定自若,实则置于桌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该你落子了,九陌。”含霂长老摩挲着指间的黑子,静待秋明岚的下一步棋,“不必慌张,那孩子既能在门中安顿下来,他是何身份为师心中自然有数。”白子才刚落下,黑子便落在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上,“……是吗,那孩子名唤殷潇,原来如此。”

    被含霂长老意味深长的轻叹勾起了探究之意,秋明岚的心思已全然不在棋局上:“师尊认得他?”

    含霂长老放下棋子,敛手入袖,再度阖上了眼。

    “为师怎么说也比你多活了几百上千年……等你到了为师这个境界,有些事就算无意知晓,仍旧免不了有所耳闻。但如今,还是莫要太过深究为好。”

    “弟子……不太明白,师尊的意思是,可以放心将殷潇安置于此吗?”

    “唔……也好,你就当是如此罢。”

    “姓‘阴’的!你又要偷跑去哪里!今日管事可是交代了我们要将试练场清扫干净,你可别是活没干完又不见踪影吧!”

    殷潇刚做完分内杂务就被一同打扫的杂役弟子出声喝住,回身看去,片刻前自己才打扫干净的地方多出了不少落叶杂草,显然是从别的地方弄来的。

    这种程度的刁难放在平常,他绝不会给对方半分眼色,可今日不同,九陌真人早前便与他约好了,每逢教课堂休课之日他都可以在清笙阁过夜。从习字读书到奇闻异事,银发道修会教他许多。他满心期待着要与九陌真人相见,此刻又怎么容得了被他人耽误?

    “活我都做完了,这些脏东西是你们弄过来的,跟我没关系,我才不管。”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你你你、你给我站住!”那出声唤住殷潇的杂役弟子丢下扫帚三步两步就跑上来拽住他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能把布料扯裂,“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要去找九陌真人吧!你这个怪东西,九陌真人也是你能接近的?我劝你识相点就给我乖乖在这把地扫了,扫得干净了晚饭我们还能多留你几口热汤!”

    殷潇二话不说挥拳将那名杂役弟子揍翻在地,趁着众人反应不及,又补了两脚才逃离现场。

    “哎哟……疼,谁快来拉我一把!……这该死的怪东西!”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那名杂役弟子哀嚎求助,周围的人才一拥而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也太吓人了吧,他要是下手再狠点我看没准你的牙都要被打出来了!”

    “这个阴沉沉的家伙今天怎么突然敢动手了?”

    “我说你没事还是别去招惹他了吧,管事都不怎么过问他的去向,你又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呀,流血了!你快擦擦吧!”

    被打的杂役弟子一边用同伴递来的帕子擦着鼻血一边骂骂咧咧:“我就是看不过眼那个怪东西成天往九陌真人那里跑,好像他跟真人多亲近似的——那可是九陌真人!那个阴森怪异的怪东西凭什么能得九陌真人另眼相待!”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吧,各人有各命,你就是再眼红也没用啊。”

    冲动过后便是无尽的忐忑,去往涧云峰的路上,殷潇无法自控地开始感觉到后怕:万一这事闹到哥哥那里怎么办?

    越是靠近清笙阁,他心中就越是后悔——悔的倒不是不该动手,而是为什么没能忍到秋后算账时一并揍顿狠的。

    好在清笙阁一派风平浪静,没人抢在他前头告状,于是躲在角落偷摸观望的殷潇掸去衣上尘灰,若无其事地蹦到正修剪树枝的随侍小童面前,露出了鲜见的笑颜:“哥哥在吗?我能进去吗?”

    随侍小童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侧身给殷潇让出了进屋的路,少年破天荒的笑颜也难教他开口多说一个字。

    殷潇推门而入时,银发道修刚扣好发冠,看样子才回来不久。桌上一如既往摆着特地为他准备的热茶点心,还有纸笔书籍。

    “你来了。”九陌真人微笑着向他招手,“近来门内琐事繁多,我还当你会来得晚些。”

    “我想早点见到哥哥,所以干完活就跑来了!”殷潇坐到银发道修身旁,拈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送。

    秋明岚将热茶递到殷潇手边,眼前埋头狼吞虎咽的少年与初遇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怯弱模样已是大不相同,他不由得感到一丝欣慰。

    待少年吃饱喝足,满脸期待地朝自己投来目光,那一刹那,秋明岚只觉心间好似泛起了波澜,到底没捺住自己想要伸向少年发顶的手——他揉了揉殷潇的脑袋,轻声叹道:“今日之后,恐怕我有段时间不能留你过夜了。你平日修炼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便让长至给我留个话。等过了这一阵,我带你去外头看看可好?”

    殷潇舔去指尖的糖粉,对秋明岚的话毫不意外:“我知道的,因为哥哥要参加宗门大比吧,最近他们都在说这事。不过九陌哥哥,‘宗门大比’是什么?我听他们说‘这次大比九陌真人定能夺得前五之位’——赢了宗门大比是有什么好处吗?”

    秋明岚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如今不过金丹初期,赢下大比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体质特殊,修炼之法也不同于常人,平日里更少与人交手,光看修为境界,内门弟子中远胜他的人不在少数,何况他的本命法宝并不适合近战,大比时难免占下风。

    撇开这些不提,若仅谈宗门大比,他倒是能和殷潇细说一番。

    醉潋宫惯例的宗门大比,说白了就是三十二殿相互之间借由门下弟子的比试结果来争个高低,名次越是靠前分配到的修炼资源也越丰厚,该殿长老在门内也就更有话语权。

    炼气初期至金丹后期的内门弟子皆可参加宗门大比,比试为挑战制,同级较量或是越级挑战,端看挑战者的意愿,对自身实力足够自信的人大多会选择越级比试,胜了便是名利双收,不幸落败也不会太过丢脸。

    含霂长老门下除秋明岚外另有几名未及元婴的亲传弟子,各个实力不凡,争夺名次一事有他们在足以。只是他听说三十二殿中的逢霜长老近年新收了一名亲传弟子,此子天资聪慧,入门三载境界便已至炼气中期,而今似乎修为还要再高些,也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奇材。

    这一晚,留宿清笙阁的殷潇听秋明岚讲了一宿往年大比时的所见所闻。

    许是因为今夜过后便有好一段时日不能与对方如此亲近,殷潇睁着幼兽般的竖瞳眼眸迟迟不肯入睡,缠着银发道修要听更多有趣的见闻。然而夜色已深,银发道修不肯再娇纵他的任性,熄灯盖被哄人入眠一气呵成极为熟练。

    大比之日转眼便至,教课堂早在几日前就宣告休假,外门弟子不用每日早起徒步千阶道,自然而然都聚集在大比场地附近等着看诸位师兄师姐在比试台上一争高下。

    越是这种时候,门内琐事就愈发的多,殷潇趁空跑来清笙阁想在九陌真人去往试练场前见他一面,只可惜来迟一步,对方前脚刚走,他后脚才到。

    白跑一趟的殷潇片刻不多待地离开了涧云峰。管事指派的杂务他还未做完,此刻连和那名唤长至的冷面小童大眼瞪小眼的闲暇也没有。

    一连数日,他都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得些许关于银发道修的消息。什么“白发的内门师兄所修功法颇为奇特”、什么“九陌真人实力胜过某某长老弟子”、什么“九陌师兄以一敌二幸而险胜”,诸如此类。

    又过数日,殷潇好不容易从管事那里讨来个能离试练场近些、能远远瞧见比试台的杂活,却被平素处处刁难他的杂役弟子半途拦下硬要让他与自己分到的杂活交换。

    一而再再而三的阻碍使得殷潇怒上心头,扑上去就和那杂役弟子打成一团,直到把人揍得一时不敢再寻他麻烦,才顶着一身杂草碎叶急匆匆地赶往试练场。怎料紧赶慢赶仍是迟上一步,台上比试结束,他只来得及瞧见银发道修被同门弟子层层包围着的背影,他气得磨咬起拇指尖锐的指甲,搭扶在树上的右手生生撕下了一块树皮。

    宗门大比行至尾声,仅余下二十来名内门弟子未尝败绩,其中便有九陌真人。而殷潇也终于得了机会能够近距离观战。

    “那边那个小杂役,替我师兄沏壶热茶来!”

    “小兄弟,能劳烦你给我师姐带封信吗,就方才台上赢了比试的那个……”

    “哎呀!走路可得看着些,若撞得是别人指不定要怎么为难你呢。”

    “喂!你,过来!叫的就是你!快去丹药房取几瓶灵丹来,送到……”

    殷潇来回穿梭于观战席间,忙得晕头转向,所幸这期间九陌真人未曾登上比试台。

    东奔西走了大半日,他终于等到能亲眼观看九陌真人比试的机会。

    大比至今,秋明岚没有一次主动向人提出过挑战,旁人道他是为人谦逊不与人争,却只有殷潇知道他如此行事的真正缘由——他是当真没觉得自己能拿到什么名次,凡事做多错多,比试自然也少打一场是一场。奈何大比初期向他提出切磋挑战的人太多,以至于他胜出次数累计下来直接排到了前位。

    时隔三日,胜场数排名第七的秋明岚又一次被人指名挑战,他不得已拿起手边那柄只有外门弟子才会用的普通铁剑,穿过人群踏上了比试台。

    能留到最后的皆非泛泛之辈,台上那人见秋明岚所用武器还是那柄铁剑,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仿佛受到了侮辱,不等秋明岚在台上站定,就率先出招攻了上去。

    那柄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到了秋明岚手中好似化作了云、化作了雾、化作了水,既有形也无形,有如万物自然,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剑光过处尽是骤雨狂风般的凌乱刻痕,教人防不胜防。

    秋明岚的本命法宝是一张千钧长弓,适合千里之外取人要害,但在比试台的方寸之地施展不开,他只好拿修炼入门时用的铁剑代替惯用武器,佐以自身修炼的功法,勉强使出此种看似以柔克刚实则刚柔兼并的招式来。

    那抢了先机却落了下风的内门弟子浑身透着股不服输的劲,硬是从地上爬起来,反手取下了背后背着的另一把长刀——这人竟还是个使双刀的。

    这场比试一时间难分上下,双方整整打了三炷香,任谁来看都会认为此二人平分秋色,独独观战席中忙于跑腿的殷潇不这么想。他倔强地在弟子之间玩笑一般摆出的胜负赌局里横插一脚,押上了自己手头有的全部灵石——赌九陌真人胜。

    殷潇本想安安静静看完这场比试,可杂役弟子难免会被人差使,再度回到试练场时,九陌真人的比试已然结束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