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我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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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如何从地下大殿中跌跌撞撞走出,只听身旁不断传来器物翻倒之声,引得好几只草丛中自在嬉戏的灵兔立起了耳朵,红红的眼珠好奇地望向我,又看向我身旁虚无之处。我一瘸一拐走到朱红的庄门前,只将门缝推开一线,立刻就被人关紧了。我再竭力一推,门却只微微一晃,犹如被什么下死力气按住了,不让我出去。一来一去,那灵犀镜突然从空气中滚落下来,直掉到我脚边。 我从血红的眼中冷冷看了一眼那镜子,俯身捡了起来,双手抓住那犀角粗糙的边缘,没头没脑地向门缝中砸去。一下,两下,三下……只听一声裂响,白纹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裂痕。 不知何时,门上的阻力消失了。我虎口震得满是鲜血,将那镜子往地上一扔,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远远听见广叔急喊“少主”,又仓促叫人立刻去影宫向家主报信,我都已半点不关心了。我在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到最后难以为继时,甚至忘了有没有拨动腕上坠子,只张口哑声叫道:“叶疏,救我。”脑中一阵浓腥的眩晕袭来,双膝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身体渐渐复苏,识海却好似蛰伏沉睡了一般。只要意识开始向外探触,浑身便如挨了打的狗一般抖索起来,一颗心更是深浸在汪洋痛苦之中,连随波逐流都觉辛苦。浑浑噩噩中,只闻见一阵极淡的梅花香气。耳听一阵急躁的拧水之声,一个半湿不干之物丢在了我脸上,接着一阵粗砺的疼痛传来,似是有人正在粗暴地给我擦脸。虽然神识未开,也知此人伺候我不情不愿之极。我对这位白驹兄一向敬而远之,此时见他待我如故,竟觉一阵莫大的感激。昏昏荡荡之间,只觉叶白驹的动作远去,叶疏的气息迫近,微温的手握住了我手腕,缓缓送入一段冰雪灵息。我身体其实并无多大损耗,纵有些皮rou伤,也不十分疼痛。但大悲大怒之下,心神几近枯竭,体内元婴也如胎儿般蜷缩起来,不愿见人,更羞于与他相见。察觉他灵息探入,只在意识深处背过身去,不做理会。 叶疏收回灵息,手仍在我腕上握了一会儿,才向叶白驹道:“师尊说,他心神受孟还天魔息重创,退行蜷睡不醒。如有他平日喜爱之物,可以其为引,诱他醒来。你可记得,他平日喜爱何物?” 如在从前,他这句话传入耳来,我只怕又要暗自神伤。但今日听来,竟觉无比安心,连原本沉湎自我之中的婴灵,小小的手也忍不住抓握了几下。 叶白驹正是无甚好气,将毛巾往盆中一扔,水溅得地上的冰嗞嗞直冒冷气:“我看他什么也不喜爱,就只喜爱主人你。从前顶着一张丑脸时,就总是色迷迷地望着你,连哈喇子流出来都不知道。后来……变成这模样了,对着你的时候也还是一副呆相。一双眼睛更是粘在你身上,你练剑的时候也看,打坐的时候也看,看一阵,傻笑一阵,那一脸痴态,多少层面纱也挡不住!” 我听了他这几句贬语,识海忽而一阵动荡,似乎想起了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这件事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偏偏意识白茫茫一片,如雾里看花般看不分明。 叶疏听了,竟若有所思,在床边沉吟片刻,忽然俯下身来,将我抱住了。 我在这张冷冰冰的玉床上已躺了许久,身体都已失去知觉。叶疏体温向来不高,此时与我相贴,仍然带来了一阵浅淡的暖意。我只觉他动作十分规整,正与前两次我请求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换成横向,想必颇为古怪。他身材原比我高些,从前这般拥抱时,下巴只靠在我头发旁边。此刻依偎在我胸口,头便自然而然靠在了我肩上。黑丝缎一样的头发也倾撒在我身上,连沙沙摩擦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刹那之间,我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万劫城地下阴湿发霉的灰河地狱中,他扮成柔软鲜艳的女子,在我丑陋破烂的嘴唇上轻轻一吻。那红裙黑发的倩影,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海底后,在我心间留下了深入骨髓的烙印。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从前对他情深一往,他若要我张开鼎口,什么心思也不必花,什么手段也不必使,只要冷冷地向我吐出几个字——甚至说都不用说,只要轻轻地扫一眼,别说什么采补,连命我也立刻献给了他。他是我名义上的道侣,若想采我,一万次也采了。他偏偏一无所动,成日与我共处一室,只顾练剑、打坐,如非必要,连话也不和我说。我那日在马车中主动求他,他却碰也不碰我。比起……无所不用其极,甚么阵法失陷、灵宠玫瑰、烟花彩道,诸般心机算计,只为哄我张开腿来,叶疏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不战而胜。我平日惯见他的冷淡,心中还颇有些怨怼。如今想来,正是对我这该死的九天玄阴之体一无所图之故。 想到此处,识海中又是一阵恨意刺痛。我先前受萧越甜言蜜语诱骗,竟而对他生情,还道天下之间,情人都要那般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再看叶疏时,便觉他处处不足。焉知萧越全是为了取我鼎中功力,这才百般温柔殷勤。而今回头一看,叶疏这样生疏冷清,反而是最好不过。可惜我生为炉鼎,那是连娼妓都不如的下贱之身,与他这出身名门的天才修士身份之悬殊,只怕更甚我凡人老丑之时。他还将他母亲的遗物赠我,想他母亲弄梅作画,何等华贵高雅,若她在天有灵,怎会让她儿子与我这种人相思相见?…… 一念至此,肠为之断。一阵窝心剧痛之下,意识竟自己苏醒过来。极力睁开眼睛,正与叶疏澄澈的明眸相对。他长长的羽睫微微一动,既不惊讶,也不见欢喜,容色淡淡,一如平时。见我醒来,便在床边坐直,又拿起我的手来,似要检查我体内灵息流动。 我本已想好如何开口,但肌肤与他一触,泪水立刻就不争气地淌了下来,说话也全然没了章法,只是流泪抽噎道:“叶疏,对不起,我……我是……” “炉鼎”二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一时心口都痉挛起来,只哭道:“我配不上你。这个……这坠子,你拿回去,给……给别人罢!”说着,心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死命狠下心来,便去解腕上长相思的绳结。 叶疏按住我的手,语气仍是那般平静:“你是我的道侣。答允我的事,不能反悔。”又握起我的手腕,挑起长相思的绳结,向外突然一拔。 他现在境界我虽不甚知晓,但当日带我凭虚御风,想必已在化神之间。蒋陵光便是化神后期,随手一挥,山木尽摧。我只觉他全身冰雪灵息沛然而发,大惊失色,下意识便去抢那坠子。 却见叶疏一拔之下,长相思纹丝不动,连我的手也分毫未损。他这才将手收回,向我道:“何况它认主。一戴上,就取不下来了。” 我从不知道如此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竟比世间一切海誓山盟分量更重。一时感激万状,又羞愧难当,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不多时,师尊与几名长老、堂主也来探望。见我要起来见礼,忙道不必,又亲自坐在我床边,叹道:“孟还天现身丹霞山庄之事,我都已知晓了。你大师兄……” 我一听到这三个字,便觉一阵强烈反胃。师尊并未发觉,继道:“……说当日家族阵法动荡,请你前去助阵,却未曾想灵息异变,竟将那魔头引来。萧越身受重伤,已回他兰陵家中休养去了。”说着,屈指捏了个诀,语气甚是沉重:“他这番现身,倏忽来去,竟然无迹可寻。棋盘真人一时无法联络,青城山应长老与我等连夜赶到封印魔种之地,勘探之后,只见此景。” 一阵灵纹波荡,冰室中已浮出一面留影,但见影像中雪峰连绵,分明照见一处破败的道宗大殿,一张沾满血迹的匾额也被人打烂了一多半,只依稀辨认出一个“清”字。继而画面一晃,曲曲折折,不知何时已进入一个玉石洞xue,洞中尽作琉璃光彩,隐约可见一角柔软裙裾。先前在释迦寺封印魔种的那面黑白棋盘斜斜置于空中,仰头望去,却是持在一双玉质纤纤的手中。再仔细一看,只见那棋盘上已多了一条鲜血狰狞的裂缝,其上的“万劫不复”局也已被打得稀烂,黑白棋子崩落一地。 白无霜凝目望去,眉心紧蹙,道:“这裂缝……不似人为,却似长尾之属猛力拍击而成。” 青霄真人喟道:“正是。棋盘真人算准了魔教众人定会上天入地寻找孟还天,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之镇压在满门罹难的三清观下。谁曾想百密一疏,竟忘了孟还天手中那条蛇杖。那杖头魔蛇在昆仑雪山下沉埋多年,不想嗅觉灵敏至此,穿破重重法阵,竟将魔种释出。魔种出世之初,别无选择,只能就近寄生。妖兽之流,灵智有限,属于下下之选。孟还天此番寄生蛇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忆及当日殿中景象,那rou瓣扭曲蠕动,果然与蛇类有几分相似。想他正是寄生之初,亟需提升功力,这才循灵波而来,意图采我鼎气。只忍着恶心回忆片刻,已是浑身冰冷。 青霄真人道:“据萧真君所言,孟还天入阵之后,遭遇重击,不知往何处洞xue养伤去了。如今苍炎魔教也已知悉,白空空已准备召唤四境魔修,前往极焰魔窟共举大事。蛇魔虽不比他以往的寄生之躯可怖,却从此成了龙头核心,远非白空空之流可比。到时群魔大举,又不知要如何作恶了。”说着,一贯清矍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苦涩,摇头道:“……孩子们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眼看又要到头了。” 我见在场人人脸色凝重,心知危机已不可逆,反将我兀自一人的愁绪冲淡了几分。听师尊最后这句话,便如乱世中一力照护家人的慈父对小儿女们的爱怜之语,何曾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得道仙君?想到萧越被孟还天揭破之前,还妄图挑拨离间,引得我如今杯弓蛇影,竟对旁人暗生疑窦,只当人人和他一样,对我别有所图。其实只要动一动头脑,便知荒唐可笑。青霄门已是威名赫赫的中原第一宗门,师尊是名满天下的一代道尊,早已入大乘之境,距渡劫飞升只在旦夕之间。叶疏更是不世出的天才,再有眼无珠之人,都看得出他日后必定功德圆满,升仙入圣。譬如穷家小子,常为了一块金子争得头破血流。但若一个人早已坐拥金山,又要你这几两添头作甚? 思及此,不禁又悔愧欲泪,颤声叫了句:“师尊……”喉中一阵枯涩,再也说不下去了。 师尊这才向我与叶疏看来,眼中方露出些许喜慰之意,道:“虽前路未明,我两位爱徒的婚姻大事,可不能受半点委屈。尤其是这一个,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有今日。日后成了亲,叫叶疏给你多买些糖吃罢。”说着,便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我心中一阵温暖,泪水如雨而下。怕旁人看见笑话,只赶忙背过身去。 往后几日,果然有多位司管和合、正缘仪礼的管事师叔伯过来,交代我诸般流程,又详细询问了许多细处,如传信香云自何而起、至何而止,宾客如何入座,赞礼如何吟诵云云。我嘴上惫懒回答,应对也无甚精神,虽知件件都怠慢不得,偏偏提不起劲来。别人才一出门,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独自呆呆发怔。见各堂各部送来的大小簿子堆积了半尺之高,只觉心烦意乱。忽听院中又有客来,心中一万个不想起身,却也只得出门迎接。抬目看时,只见来者青袍板正,冠履一丝不乱,却是李杨青。 我忙上前奉茶,又问他棋盘真人之事。李杨青双手端端正正捧了茶盏,尚自未饮,听我问起他师父,便将茶放了下来,规规矩矩道:“已找到了。师父下山追皮影戏班子去了,昨日才有回音。” 我一怔之下,只觉这确是棋盘真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但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更是叫人忍俊不禁。只笑了一下,想到心中之事,便又敛了回去。 李杨青饮罢一盏茶,客客气气地放下茶盏,向我道:“江道友释迦寺前那一剑气势如虹,惜于留影石仅有一方视野,许多精微之处难以参详。此次来是想请江道友当面试演此剑,不知是否方便。” 我此时全无演练剑法的心情,却不好令他失望而归,只得连声应允,将腰间一霎雨解了下来,立在青岩小院之中。试出几剑,皆是拖拖沓沓,疲软无力。在他面前我倒不怕丢人,只收剑道了声:“……抱歉。” 李杨青略作思索,从院角走到我面前,道:“道友当日对阵天魔解体,气势也未逊色半分,今日却十分手软心慈。如将我想象为敌人,想来应有不同。” 我知道他于剑道向来有过人的执着,从他剑名“断水流”便知端的。一时也无他法,将一霎雨对准了他,阖目想象敌人形貌。脑中忽忽而过好几人,都觉不甚仇恨。突然之间,一袭黑锦长袍直直浮现在脑海中。一个喑哑含情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如蚂蚁触须在我耳孔中轻轻摇晃:“江郎,你叫一声亲亲好老公,我就让你……” 刹那间,我怒潮大盛,一霎雨上青芒爆长,一剑刺出,宛如夏夜雷霆骤雨,惊透人间好梦。 剑意渐落时,只见院中淅淅沥沥尽是水意,空中仍有雨丝斜斜飘落,只余李杨青脚边一圈白地。 我暴怒之后,心中更空,垂下了剑尖,道了声:“……见笑了。” 李杨青鬓发沾满水珠,布鞋也已濡湿,闻言却只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道友剑术精绝,为何面有忧色?” 我颓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我给你拿些毛巾来。” 才转身几步,李杨青忽从后道:“江道友,我也有一招剑法,请你品鉴。” 我驻足回头,见他将长剑立起,行了个最标准的起手礼,这才身随影动,一剑逸出。 我头一次见这位青城山大弟子使剑,竟不见如何提步动腕,剑意已迫人眉睫! 我心性远不及他,第一反应便是向旁避开。只见剑影凌空之处,漫天丝雨已被悉数劈成两半。连我留下的郁郁之意,竟也被一扫而空。 李杨青收剑而立,问道:“道友以为如何?” 我从来便不善于夸赞旁人剑法,一时只讷讷道:“自然是……极佳的。” 李杨青道了声:“多谢。”还剑入鞘,又在剑柄上爱惜地擦了擦,这才抬目道:“我师父从前不务正业,曾自毁一段修为,测算出我是个月盈之体。” 我一惊抬头,与他当年在千竹湖旁殊无二致的清亮目光相对。只听李杨青板正的声音一字一句道:“顾名思义,这月盈之体,一开始取月华之练,清光渐满,无论是修习功法,还是悟道破境,比别人都快得多。直到未来某一点时,任你如何取法,一切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我生平从未听说过如此奇异的体质,乍听只觉残酷,细想来,却又觉难以断定。 李杨青道:“我最初听说此事,正是历尽万难,终于得以入门拜师之时。当时年少心高,又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自是难以接受。我师父却道,莫说最后还有些好处,便是一无所得,又有什么大不了?人人都要死,难道就不吃饭、不穿衣、不拉屎了么?” 我听到最后几个字,眼前浮现棋盘真人白须高翘、活泼泼的模样,不由一笑。 李杨青道:“江道友,人生千百年,犹如流水滔滔,亦有尽时。你经行河岸之时,掬一捧水月在手,便不负此时、此地、此刻因缘。” 我元魂剧烈一震,如同醍醐灌顶,嘶声道:“……李道友,谢谢你。” 李杨青亦微微一笑,向我工整守礼地一鞠,道:“江道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