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在春天,来到果园? 在石榴花中,有光明?美酒?心上人? 如果你不来,这些就无关紧要? 如果你能来,这些就无关紧要? —— “他走了?” “是啊,昨天早上走的?”楚子温翻着刚送来的病历,随口回着何树森的电话,“没医保,医药费三千八,记得付一下?” “你妈的这点钱也好意思要,呸?” “这叫报销,小九爷?”楚子温嘿嘿一笑? “做作,你自个儿找张平水要去?”何树森顿了顿,语气有点气恼,“啧,我都说了让他养病,怎么明知道骨折还非要回那种地方打工?”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天天躺着就能有钱花?” “不是,我是觉得,他万一还被欺负了怎么办,万一被开除了怎么办,万一没钱治病怎么办,他连个朋友都没有……” “别纠结了,和你有关系吗?”楚子温淡淡地打断他? 这句话把何树森噎住了?他刚想回答,“你说得对”,却猝不及防想起了那双茶色的眼睛,无助?慌张?忧愁?恐惧,还有一点点复杂的情绪,附着在他的眼球上,怎么抖落都抖落不掉? “不行,我得去找他?”他笃定地 “不是吧,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爱心了?” “拜拜?”他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会去做什么,他总是这样? “这么有爱心的话记得付一下医药费?” “呸?” 美丽的落日像患了选择困难症,在雨与不雨之间犹豫? 何树森确认了一下这个位于鰂鱼涌的地下酒吧,和地图上的位置一样,只是小得可怜,不仔细找根本找不到?墙壁上挂满了酒水促销的广告,单名一个“红”字,闪闪的LED灯像一只暧昧的眼睛? 他把卫衣的兜帽戴在头上,推开酒吧门? 喧嚣吵闹肆意从潘多拉的魔盒中逃出,蓝紫交替的强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DJ打着一首Radio Edit,男男女女爆发一串难听的大笑,踩着躁人的鼓点拼命地摇?汗水和香水,酒味和烟味,廉价的荷尔蒙和闪耀的光球灯,滑稽的叫和放肆的笑,炸得整个酒吧像上了膛的枪? 蹦迪现场发出火锅底料中豆豉一样的怪味,何树森半捂着脸走到柜台前,说是要找人?出来一个穿着抹胸的娇小女人,皮肤光嫩,嘴唇像牡丹,厚厚的大正红,上下打量他,开口带着nongnong的川渝口音:“你找哪个?” “我找陈星洛?” “咹?”酒吧太吵? “一个男孩,大概这么高,在你们这打工?”何树森比划了一下? “哦?”女人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找他干嘛?” 何树森细看她的打扮,玉镯成色极好,细细一根红玉髓项链是梵克雅宝的,她可不是什么来泡吧的普通姑娘? “我是他朋友?”他随口扯了个谎? “噗,他哪来的朋友?”女人不耐烦摆摆手,“别耽误我做生意?” 何树森听懂了话里的讽刺,把手臂交叉在胸前,靠着墙,不紧不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露出右手小指挂着的迈巴赫车钥匙? 女人愣了愣,随即挂上抹浅笑:“他不在? 他看着她戴着蓝紫色花纹美瞳的眼睛,想看出一些真诚和善良? “不信我啊?”她眨眨眼睛? 仓库很闷,狭窄拥挤的金属货架靠着墙,褐色的纸盒里满满当当的都是空的玻璃瓶?陈星洛坐在货架之间,裤腿上蹭了几道灰,一只手翻着几页仓库清单做记录,一只手握着一瓶冰啤酒罐贴着脸?他白净的脸上都是汗珠,在灯光下面一闪一闪,像天上那不会为世间任何事所动的群星? 何树森只是迈了迈脚,不小心碰倒了一支小巧的夸脱瓶装香槟,瓶身印着桃红色的玛丽莲梦露肖像,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回音,像是一串尴尬的欢笑? 听到响动,他抬起头,看到了他? “啊,是你?”他有点惊喜,晃着手打招呼,“你怎么到这来啦?” 何树森原想走,也不是真的想走,只得拾起那个空瓶子:“怎么每次我见你都是这种场面?” “还好啦?”陈星洛讪讪地把啤酒罐重新敷在嘴角的淤青上,低头收起纸单,“都是意外?” “这么好看的脸,也有人舍得打?”他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坐在啤酒箱的纸壳上,像是坐在日暮里公园铺满落花的长椅上? “嘿嘿,没事?”陈星洛傻笑了一声? “伤怎么样了?”何树森这才想起了来意,“我觉得最好还是去医院复诊一下,我现在可以带你去?” “不用不用,好很多了,这两天花夏姐都没让我做什么重活?” “你是说外面那个四川女人吧?” “嗯……”陈星洛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却没留意把手上的灰抹在了鼻头,“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何树森刚想起身说走,定了定神:“我叫何树森?” “何树森……”他细细地读了一遍,像是为了加深谁的印象,“我叫陈星洛,你还记得我吗?” “嗯?”何树森伸手把他鼻头上的灰抹干净,“我对长得好看的人都有印象?” 陈星洛愣了愣,低头用T恤袖口用力擦了擦汗,脸像溏心蛋黄般熟了? “你脸红什么?” “我,我就是觉得很高兴见到你……我听过这样一首歌,我从前相信,这世上有一个温暖的人?”陈星洛又擦了擦手里的那罐啤酒,递过去,眼睛里闪烁着真挚的笑意,“喝吗?请你?” “我也不是什么温暖的人?”何树森拿过那罐已经不太凉的啤酒,“噗”的一声,一缕气从易拉罐里飘了出来,像谁叹了一口气,“你多大了?” “今年刚十八?” “高中毕业?”他随便找了点话? “我没有上过学……” “哦……” “其实我也上过,可是中文太难啦?” 陈星洛的笑扯动了嘴角的淤青,又疼得嘶了口气? “学中文?你是新疆人?” “嗯不,我是塔吉克斯坦人,只不过很小就来中国了?” “哦,为什么来香港?” “赚钱啊……在哪里都是要赚钱的?”陈星洛找来个纸箱子,坐在货架前码好空啤酒瓶,自言自语地道,“再攒一天就可以了,星期天去废品站卖掉?玻璃瓶两毛一个,像这种瓶子可以卖两毛五?” 他把那个印着玛丽莲梦露的香槟瓶塞在另一个鼓鼓囊囊的纸箱里,封好,才扶着腰慢慢地站起来,未痊愈的伤疼得他忍不住倒吸几口冷气?何树森下意识想帮他,却被微笑着拒绝:“你别碰了,挺脏的……” 那个瞬间何树森有点生气, 他掏了掏钱包,摸出一沓现金,强硬地塞在他手里:“我就带了这么多,你应应急,找你老板请个病假?” “我……” “你别多想,不是我可怜你,这是车祸的补偿?”他不容推诿? “谢谢你,何树森,可我不能收?”陈星洛把钱推回去,像是在抵抗宇宙中的一些不可抗力? “为什么?你不是缺钱吗?” “是……可是我想,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他的胳膊微微收拢,紧张地捏着手指,一抹细弱的橘色灯光把他完全包裹,“跟你走?” “什么?” “何先生,我知道你很有钱……”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哑,“我什么活都可以干?” 何树森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陈星洛难堪地笑了笑:“我不认识什么人,也没什么钱,下个月这里就要关……”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何树森打断他? “啊,我觉得,何先生是一个温柔的人……” “我不喜欢这种烂话,我也不喜欢得寸进尺的人?”他的眼神赤裸,屋子被优美而冰冷的氛围碾压着? 陈星洛呆呆地站在那里,肩头微颓,悲哀得像是一张卷曲的旧钞? “长得再好看,脸也不是这么用的?”他讨厌他那种快要哭出来的懦弱?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何树森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可他无法解读,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升起一股负罪的愧疚,这愧疚就像丢掉一只家长不让养的小猫的时候,在心惊胆战之余总会流露几分相类似的心情?他并不看他,自顾自把钱扔在啤酒箱上,冷漠地转身离开? 确定他已经走远了,陈星洛低头把那些钱捡起来,把钱一张张细细地展开小卷儿,数了数,平整地折起来,藏在一个烟盒里,烟盒藏在货架的夹层里?他抬了抬慵懒的眼皮,在金属货架的反光里,看到了那个嘴唇像牡丹的女人? “怎么样?”花夏倚着门,远远地扔过来一包卸妆巾? “提过了,拒绝了?” 陈星洛撕出一张,用力擦起嘴角? “十九,你太急了?”她开口,有些惋惜,“可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我知道了?”凝胶和涂料做成的假伤口一点点消失在擦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