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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下长将及兮,雍乱止戈(一)

    初春时节,瑞雪骤至,红梅凌寒而开。

    央芙动作轻缓的拨开矮丛树枝,拂落其上积雪,开辟出一条小道,扶苏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静默无声的躲避巡行的侍卫,预备从小门悄悄溜出了章台宫。

    小羊羔皮靴落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一个个小小的脚印浅坑,白底金纹的厚实披风偶尔被风吹散边角,露出里面火鼠裘,扶苏怀中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黑绒衮边的锦袖外只堪堪露出两根捏着梅枝的手指。

    央芷突然停下了,身后的小扶苏一个不察撞到了她的腿上,探头问:“怎么了?”

    一道目光落到身上,扶苏眼皮一跳,仰头一看嬴政站在廊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墙角的小门被侍卫合上了。

    “王儿准备又跑哪儿玩去啊?”

    “参见大王。”央芙跪下身,把扶苏暴露出来。

    “退下。”嬴政蓦地变得冷淡的目光冷扫了央芙一眼,后者微颤着退了下去,留在原地的小扶苏踌躇着想跟着一道走。

    “想去哪儿啊,还不过来。”嬴政冲他招了招手,“寡人交代你的课业都完成了么,一天天尽想着玩儿?”

    扶苏慢慢的,慢慢的挪了过去,“写完了啊。”

    王子习文所用的是特制的一种羊皮薄纸,用特殊的药水浸泡后,上面的字迹可以被洗净,晾干后重复使用,但因为制作困难,数量有限,只有身份极贵重特殊者才配享用。

    嬴政背在身后的右手里正是捏着这样的一叠淡褐色的纸卷,卷起来轻拍了一下扶苏的脑袋,问道:“是么?那你倒是告诉父王,为何一百个字里,有五六种不同的笔迹?”

    扶苏悄然往后撤了半步,慢吞吞地道:“因为……因为儿臣天赋异秉?”

    “你还不是臣,只是儿,况且小东西你是心虚了吧,每次心虚了就自称儿臣,太子傅府的先生便是这样教导你的?”嬴政蹲下身挑起那张埋在锦毛中还没巴掌大的小脸,似笑非怒,“老实回答父王,这次又收买了几个族兄?”

    “我没有收买。”扶苏捏着梅枝嘟囔道:“是他们非要帮我写的。”

    “人家为什么要帮你写?”

    “因为他们喜欢写字。”

    “啧,偏就你特殊不喜欢是吗?”嬴政一张张摊开卷纸,将扶苏拉过来,“这上面有哪怕一个字是你自己亲手写的吗?”

    “有。”扶苏答应得斩钉截铁。

    嬴政抬了抬下巴,“指出来。”

    扶苏指认得比较困难,和他一起读书的孩子都年岁尚小,字未成形,歪七扭八比比皆是,照他想来真是一个塞一个的丑的惨不忍睹,真不知道嬴政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些字还能丑得各有特色。

    “找不到吗?”

    “大概……应该是这个吧。”扶苏勉强在一团鬼画符里找到一个还算眼熟的。

    “什么字?”嬴政捏了捏扶苏的手骨,将梅枝从他手里抽出来,指着那个糟心的墨点污糟问:“你不会是自己写的都不认得吧。”

    “自然是认得的。”

    “说出来。”

    扶苏连蒙带猜,“兰花的兰?”

    嬴政瞧了瞧,分明不是,单数笔画就不对,只是这团不能算是文字的字迹里也辨不出一笔清晰的笔画。

    嬴政将怀中的小娃娃转过来,那张小脸上虽然心虚却没有害怕,他想自己一定是太宠他了,故意板着脸说:“少学顽劣,不求上进,还撒谎不诚实,小东西,你说该不该罚你?”

    扶苏表现的非常无辜,“父王,我才三岁,虚岁才四岁,陪读的族兄也都差不多大,拿笔都拿不稳,你不能这么苛刻,我能画出来字就不错了。”

    自古就有公子读书诸子伴读的惯例,扶苏入学早,从宗族里挑出的小伴读也是差不多的年岁,托他的福早早的捧上了书册啃得苦不堪言,最大的蒙溪好武不愿碰文,老先生教授课业艰难得一度要辞官回乡。

    急流勇退尚可保全晚节,再教下去能不能出师是个未知数,不被气吐血就谢天谢地了。

    嬴政好笑道:“你也知道那叫画?”

    小小的扶苏靠进嬴政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勾着嬴政的脖子,玩着自己的配玉,软声奶气的求饶:“父王,我能晚些再去读书么?”

    “长公子不理课业,一心贪玩,岂不让人笑话?”嬴政抱着小娃娃起身,拍打了两下小屁股,他用道不重,冬衣穿得厚实的小家伙不疼不痒的毫无感觉,一个劲撒着娇,不想再去太子傅府了。

    嬴政倒也不是真逼扶苏钻研学问,毕竟这孩子确实太小,他也没那么丧心病狂,入学只是个能圈住好动贪玩的长公子的借口而已。

    刚送到梁山宫时,这小家伙漫山遍野的玩野了,接回宫不能适应,章台宫虽然很大,可和梁山宫比起来顿显狭窄,成天一大早跑没了影子,不饿不知道回来。

    为此嬴政将章台宫附近的妃嫔迁了出去,派禁卫围了个安全的小天地供他手心里的小孩扑腾,哪知扶苏犹不满足。

    扶苏一回来就央着要以前伺候他的人,私下里还要去见郑姬,敏锐的发觉郑姬在宫中竟成了个十分忌讳的存在,嬴政每次都语焉不详的带过,不悦的不许他问。

    央芙心软且面上藏不住事,扶苏便拿她当突破口,求他带自己去看看郑姬,有一次他都走出了嬴政给他划出的圈子了,却被少年禁卫奉命阻拦。

    彼时的嬴政其实一开始想得挺简单,小孩子嘛,又是扶苏这样贪玩的家伙,应该心很大的,时间一长就能把郑姬忘了。

    嬴政不想让郑姬重新抚养扶苏,在他的规划里,小孩可以先自己带着,等日后寻个尊贵的养母好给他铺路,郑姬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令他不齿,免得教坏了他的孩子。

    倒是没想到扶苏居然是个难得长情的,明明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却能惦念着他那相处不长的生母,这让嬴政有点不舒服了,起先是无意,后来就是有意阻拦了。

    与其留在宫里天天翻离宫寻宝一样的乱找,还不如把人送去读书,用规矩拘着,许多人盯着也能安分些,况且现在的嬴政委实太忙,不能时刻盯着一个精力旺盛过头的小团子。

    扶苏不以为然,“我读不读书哪有人笑话嘛,不是都夸我聪明么?”

    嬴政将他抱回书房,确实宗族都夸长公子钟灵毓秀,或是奉承或是真心,眼下这个特殊的节骨眼上,嬴政只想扶苏能安安分分的。

    把人往小案前一放,摆开笔墨纸砚,捏了捏小小的耳垂,嬴政敛了笑命令道:“重新写,写完了拿给父王检查,不合格就继续写,直到寡人满意为止。”

    “父王。”扶苏仰头被捏着脖子按了回去,瘪了瘪嘴,不甘不愿的手里被塞上了笔。

    “寡人就在外面,你好生的写,不许偷懒,不然不能吃晚饭。”嬴政顺带把几案上的两碟点心端走了,留给扶苏的只有一碗茶。

    “唉,浮生艰难啊。”扶苏叹了口气,趴在案上,下巴撑着几沿,随意乱画,没把嬴政的威胁当回事,反正嬴政肯定不舍得饿他的。

    不吃晚饭有什么要紧的,夜宵一定会比晚膳丰盛得多。

    一道屏风相隔在外的嬴政伏案捋思,神情不复方才的轻松,这一年多里,雍地离宫查出来几件事,首一件事便是他那尊贵的母后身边居然藏了一个未净身的内侍。

    前已有了一个吕不韦,现在又多了一个,嬴政如吞了只苍蝇的恶心,强忍了下来,民间尚有死了丈夫改嫁的,一国太后不能改嫁,养个玩物也就算了。

    可……赵太后生了个孩子。

    离宫有婴儿的哭声,太后两度重病,并一意孤行执意封了嫪毐做长信侯,吕不韦去离宫与她发生了争执,事后突然安排刺客刺杀嫪毐。

    这些事情嬴政都知晓了,单独看着蹊跷,放在一起他隐约接触到了真相。

    嫪毐仗着太后的宠爱广结党羽,结党谋私,忤逆犯上,屡生事端,嬴政曾去离宫就此请他母后收手,不想太后对他的态度太冷淡,反责怪他气量狭窄不能容人。

    那时内殿里踉跄学步的幼童咿咿呀呀爬出来,嬴政盯住小童,赵太后的面色一瞬间变得非常惊惶,像被激怒的母兽对嬴政怒目相向。

    嬴政反应过来后意识到自己的手按在了秦王剑上,握着剑柄拔出了一截雪亮的剑身,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是他能看到赵太后的表情。

    多可笑啊,对亲自露出这般的,防备到近乎仇视的目光。

    人心不是一下子突然变凉的,嬴政终归什么都没做,只是一口饮尽了凉茶,他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大清了,直接起身告辞回了咸阳。

    那时他还不知道,惊骇不亚于赵太后的嫪毐就躲在帘幕后面,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几番思量后居然对他动了杀心,而赵姬竟然也在他的说服下动摇。

    韩国密使暗中联系了嫪毐,秦国宫闱的秘事被韩王当做千载难逢的机会,意欲扶持嫪毐废除嬴政,动摇秦国的根基。

    秦国不能再出一个嬴稷了,嬴政幸好和吕不韦的关系并不融洽,这对列国来说是好事。

    嫪毐才不在乎秦王的根基会不会被动摇,他本就山间一莽夫,机缘巧合得到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这女人还给他生了一个九斤五两的大胖小子,可谓天意。

    耳边的阿谀奉承,手上令人眼热的权力,还有一声声恭祝他得了个“九五太子”,眼见着能做太上皇的妄念,无一不在滋长他的贪婪野心。

    赵太后也有自己的谋算,她最在乎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可嬴政已经和她不贴心了,几次质问太不给她面子。

    最让赵太后憋屈的是嬴政知晓了她做下的桩桩件件丑事,做的时候不觉得,可被人知道了另当别论,她想在嬴政面前端起架子,摆起威风,但理不直气不壮,只剩下难以言喻的难堪。

    她给自己找了个理所当然的借口,政不肖必不能容她的孩子,已经威胁到了她的地位,一旦真正亲政,很有可能连她自己的性命甚至两个孩子的性命都保不住。

    再者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不动手,嬴政也斗不过吕不韦的,那个男人太可怕,她深有体会。

    谁能料到曾经在赵国丛台相依为命的母子,隔着肚皮推心置腹也能走到如今这种水火不容的地步,秦国和赵国有何不同,居然能如此扭曲人心。

    嬴政百思不得其解,找不到答案,现实教他心凉齿冷,久了也不在意了。

    母后既都不在意,他执念着又有何意思呢,总归是不同的,人心易改,真心难得,登高孤寒,命中注定的他只能是一个人吧。

    回了神,殿内焚香至尾根,内殿没有动静,嬴政折回去一看,小小的一团锦绣包裹的东西窝在垫子上睡着了。

    “扶苏?”嬴政抽掉笔管,用茶水打湿了帕子轻轻擦拭着软白细腻的手腕上沾到的墨汁,冰冷的眼底慢慢多了点温度。

    掌中的小手柔软温暖,嫩生生,脆弱得不留意就能折断。

    这团柔软的小东西属于他,单纯可爱,善良无害,可以承载他仅剩不多的温情,还能回报给他同样的柔软的依赖。

    最起码在现在,扶苏对他来说是最纯粹无害的存在。

    解开的披风落在脚下,嬴政将披风捡起来搭在臂弯里,把小团子抱起来放到榻上,脱了鞋袜和外袍,盖好了被子。

    便见那奶香的小家伙抱着他的手臂哼唧着缩进被子里,嘴里嘀嘀咕咕,嬴政附耳上去只听清了一个:“熙……熙……”

    嬴政笑着戳了戳奶白的小rou团子,“溪?梦里还想着和蒙溪去玩乐么,罢了,你不愿意学就算了,左不过再玩几年,反正还小。”

    把披风展开搭在锦被上,掖了掖被角,又放下了帐帘。

    嬴政转出屏风时赵高候在了外面,“大王,人已经带来了。”

    “让他进来。”

    嬴政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眯着眼看着走进来的男子,穿着一身布衣,低着头看不清脸,恭谨非常。

    “微臣参见大王。”

    “张庭,你查到了什么?”

    张庭沉声作答:“大王,长信侯有反意,正在招兵买马,四处蛊说……”

    “寡人知道了。”嬴政打断了他,凤眸狭长,蕴了冷意,“他不反,寡人也要逼着他反,他主动反了,倒省了寡人不少事情。吕相府上呢?”

    张庭头垂得更低,“吕相没有动静。”

    嬴政俊颜冷寒,“再探。”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