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一起躲过雨的屋檐

    沈行川端着两杯奶茶静静站在不远处，他看着余江月和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男人说说笑笑，一直到袁牧之起身告别，走了有一会儿之后他才过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

    余江月心情很好，偏着头朝他笑。沈行川把去冰的那杯奶茶放在他面前，然后在桌子对面坐下：“排队的人有点多。”

    “哦，辛苦啦。”

    余江月低头喝了口奶茶，很快抬头惊讶道：“是岭南佳荔啊，已经到夏天了噢，夏天限定的。”

    “嗯，你喜欢荔枝吗？”

    “还行。”余江月说完又喝了两口，眼睛舒服地微微眯起。

    沈行川知道余江月这人说话很别扭，嘴上越说喜欢实际上可能代表他越不觉得如何。他对喜欢的东西一般会说“还行”，带一点无所谓的，随意的语气，但行为举止却又很诚实。

    就像现在一样。

    烧烤有些冷掉了，沈行川随意吃了两口，之后和余江月一起结完账出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中挂满星星，巷子里有一阵阵凉凉的晚风吹过，喝着酒撸着串的人群中不时传过来几句高声大笑。

    沈行川和余江月一人捧着杯奶茶在路上走，却不是向着来时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余江月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

    沈行川脚下未停，他和余江月并肩，以同样的步伐节奏走在一条彼此都很熟悉的路上：“要去学校看看吗？”

    余江月低头喝奶茶，好几秒后才回答。

    “……好呀。”

    今天不是周末，一中教室里还上着晚自习，一片灯火通明。沈行川穿得太像学生，晚上又看不太清，他们俩便跟在几个迟到的学生后面混了进去，门卫还跑出来冲他们的背影大喊：“你们哪个班的？不穿校服要记名字扣分的！”

    余江月和沈行川一起跑得飞快，他们把门卫的声音远远甩在背后，直至再也听不见。

    他们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两人喘着气对望一眼，哈哈哈大笑起来。

    余江月笑完“唉哟”一声，捂着肚子对沈行川笑着说说：“刚跑那一会儿我肚子里的奶茶都在晃荡个不停。”

    沈行川的视线飞快扫过他揉肚子的手，也慢下了步子就着余江月。然后沈行川朝他笑，露出一点整齐漂亮的牙齿：“我也是。”

    学校的变化很大，教学楼外墙的彩漆换了颜色，花坛里的植物也换上了另外的品种，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现在正在上晚自习，路上没有成群结队的学生，空空荡荡，只有暖色的路灯静静杵在一边。

    说是故地重游其实也就那样，余江月在学校里逛了一会儿，他原以为自己或许会难过，会感伤，会忍不住感叹青春，但其实他心里虽然有些伤感，却也不过寥寥。他看着夜色中教学楼熟悉的轮廓，回忆着在那栋楼里读书的时光，竟也想不起多少值得怀念的事情。他甚至有些庆幸，虽然那时的感受早已不能再切实体会，但他依然记得曾经的自己是如何一天天算着日子想要快些逃离这个地方。

    逃离，是的，那时的他只想着要逃离。

    不好的回忆瞬间浮上心头，余江月吸了口气，再睁眼时他已经望向别处的高楼。

    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就好了。

    沈行川同他一起绕过篮球场，走进后头的cao场里面。鞋底踩在柔软的塑胶跑道上，沈行川摘下帽子，理了理头发，对余江月说：“走走吧。”

    “好啊。”

    余江月吹着风慢慢在跑道上散步，沈行川忽然朝前跑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近。他专注瞧着余江月的神色，眼里跳跃着光，又很快黯淡下来。他看着余江月没有一丝松动的表情，脸上随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又有些失落的笑容。他把情绪都藏在眼底，却依然被余江月感知。

    “怎么了？”余江月问。

    “忽然想跑跑步。”沈行川随口答道，又笑了笑，转身同他一起慢慢散步，没有再说话。

    今天晚上有很多星星，明天一定又是个大晴天。旁边荷花池里传来一声一身的蛙鸣，余江月在跑道上慢慢走，微凉的夜风拂面而过，带着荷叶的清香，他心里渐渐就平静了下来。

    “海客谈瀛洲。”沈行川忽然说。

    “什么？”余江月一愣。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沈行川缓缓说道，接着又念出下一句：“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此时偌大cao场空无一人，遥远的星空一望无垠。夜色沉沉，沈行川的声音就像是飘荡在辽阔的荒原，洒脱又恢弘。

    这是一首高中语文的必修古诗文。

    “。”余江月缓缓开口，用肯定的语气。

    他曾经日日夜夜念这首诗，写这首诗，每个字都烂熟于心，沈行川刚刚一个字也没有错。

    “对，是。”沈行川抬眼望去，视线扫过熟悉的校园。他又想起了少年时的余江月，那个频繁出现在大家并不友好的揣测中，永远独来独往，脊背永远挺直的，仿佛高岭之花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余江月。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年纪，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上着同样的课，可他的成绩，他这个人，却都如此与众不同。他没有亲近的朋友，每次考试中他远远甩开第二名的，简直是高不可攀的分数就像是在赤裸裸地嘲笑所有人的努力。

    从前沈行川对余江月的印象只是一班有个成绩很好又很拽的家伙，他们不在一个班，原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是那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余江月在天台念诗，念的是李白那个天马行空的梦。少年清冽的声音融在风里，飘落在他耳中，像是有股强大的力量深深吸引住他，让他想要继续听下去。

    那是太白笔下一个最自由的，最浪漫的，最辽阔而无边的世界。

    沈行川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没有任何由来也没有任何依据，他忽然就明白了余江月的心。

    这是一切的起源。

    然后经历了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沈行川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某个记忆中的人听。他说：“……我也喜欢这首诗。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余江月注意到了他的措辞：“也？”

    “是的，我也。”

    沈行川毫不躲闪地与余江月对视，脑海中却想起了高考最后一科结束后的那个下午，和那些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很喜欢，特别喜欢，喜欢到不可救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些悲伤，眼中泛滥的情绪快要将余江月整个吞没。

    余江月没有躲开，他只是移开了视线，依然和沈行川并肩走在一起。他们依然挨得很近。

    “所以，你今天，是想看看我能不能记起你？”

    “你发现了。”沈行川没有否认，也没有表现出意外。

    “我以为穿成从前那样你或许就会想起来”，沈行川笑了笑，语气平淡：“去参加三千米也只是因为你报名了，我一直跑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到的终点。我那时好紧张，心跳得像要炸开一样，腿都在抖。”

    “可是我却不记得你。”

    沈行川抿嘴微笑，打算用轻松的语气说句“没关系”，话未出口却被余江月抢先：“我说我不记得你的话——”

    此时他脸上淡去了社交状态下的客套热情，说起话来甚至有些冷淡，却意外地和沈行川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重合在一起。

    沈行川忽然就抱住了他，如同很多年前他在梦里做过的一样。

    原来他不记得，从没在意过。

    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

    沈行川很快放开，往旁边退了半步。他因为这个短暂的拥抱简直快要湿了眼眶，与他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个拥抱，更像是回到那段单纯的校园时光，抹去了一个他生命中最难以忽视的遗憾。

    那时他想要和余江月好好道别，想要趁着毕业给自己这段突如其来又荒唐至极的情愫留下一个圆满的结局，哪怕被当成变态被厌恶也没关系。可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想不甘心。

    而就因为这一点不甘心，在后来再无音讯的岁月里他逐渐耿耿于怀。他曾无数次回想，后悔，如果那时去做了就好了，便不至于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都如此难以忘怀。无论再遇到谁，他的心里始终住着一个人，怎么也忘不了。

    那个人的身影在一遍遍的回忆中愈发完美，渐渐化为一轮明月，在他心中不灭不落，永远为他而在。

    他以为他们之间也就如此了，可是谁能想到他们还会有现在。余江月不记得他，所以对他毫不设防，才能让他趁虚而入。

    这是命运多么美妙的安排。

    沈行川的心跳得很快，他也没有对自己刚才的行为解释什么，反而若无其事地跟余江月说：“有点晚了，我们差不多准备回去吧。”

    “好。”余江月应了声，就像真的无事发生一样。

    不知道如何处理，就放到一边假装看不见。

    他果然是最了解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