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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悔意

    孜特克半夜没办法睡着——他身体好,经历了那样粗暴的对待,都没办法睡着,只能在寂静的清醒中反反复复地咀嚼回忆那种痛苦。

    徐羡骋睡在他身边的床褥,这浑球给他擦了身体,接着在一旁和衣躺下,孜特克听见他背对着自己抽泣。

    ——孜特克想,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耻,明明恶狠狠地伤害了别人,却又在事后装出一副可怜受害之人的模样。

    孜特克想不通,也不明白,他去看手腕的勒痕,那儿沁出了血丝,紫青一片,高高地肿起。

    后头传来动静,徐羡骋上来抱他,被孜特克推开。

    这一举动换来徐羡骋的怒意,他死死地搂着孜特克不撒手,孜特克有些烦躁——无论他推开对方多少次,徐羡骋都会死皮赖脸地缠上来,孜特克恼火于这样没有意义的推拒迎阻,他不再理对方,感觉贴在自己的背后的人小声啜泣着,濡湿了被褥。

    天蒙蒙亮徐羡骋就出门走了。

    一路上不时有人望向徐羡骋,在背后窃窃私语。

    徐羡骋在世子府邸歇了一宿,孜特克还留在房里,他吩咐了不让人进去,也不让孜特克出来。

    李瑚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在自己的院落里没什么发言权。

    陈届一进议事厅便惊得哟了一声,“徐羡骋,”他这么道,“你这脸也忒吓人了。”

    徐羡骋鼻青脸肿,只有小半张脸是完好的了。他望了陈届一眼,什么都没说。

    陈届知道他心情不好,放在平时肯定不来讨这个没趣,不过他是看着徐羡骋和孜特克两人过来的,对现在二人这幅模样,也觉得十分不解。

    “我说,”陈届啧了一声,似乎是在想从哪里劝起,“你和你叔叔,你们那事,我其实不爱说什么。若是两个人你情我愿的,也没什么,只是现在……”孜特克明显一副不愿意和徐羡骋继续相好的样子。徐羡骋这样,闹得挺没意思的。陈届瞅着徐羡骋那怒意燃烧的脸,把自己的话吞了回去。

    “总之……依我看,你还得先和他好好地道个歉,你昨天犯浑,知道多吓人吗?到处都在传你们的事儿……今儿还是古拉玛,羌人团圆过节呢,你瞧瞧你做了什么,晚上大家聚一起吃饭,篝火会上,你猜他们会谈什么稀奇事……”

    ——从前徐羡骋根基浅的时候,还要顾忌一番其他人的眼光,现在他到了这个位置,再怎么荒唐,只会被当成是达官贵人的风流韵事,没什么人会当真。

    徐羡骋觉得很讽刺,果真是达官显贵一套规矩,贫民一套规矩,二者从不搭边。

    “之前你让人给他刺青,那会子我不在,也不知道你们在闹什么,我真是老了,真弄不明白你在发什么疯,过去你们在乡下的时候,不是很好么?”

    “这事和先生没关系。”徐羡骋道,“先生什么时候也关心上别人的家事了?从前便爱做媒,今日在这里嚼舌根,我给先生介绍个差事,不如改行去做媒婆,我替你在城北支个摊。”

    陈届翻了个白眼,“你还不清楚你叔叔的脾气么?吃软不吃硬的,你和他服个软,撒个娇,不就好了么?闹成这样,你觉得有意思么?”

    徐羡骋何尝不想和孜特克服软,哭泣撒娇打滚他早都用上了,只是孜特克不再吃他这一套了。

    思虑此处,徐羡骋心不由得闷得难受,眼睛火辣辣的,他深吸一口气,嘴上依旧死硬道,“先生还是先管好自己罢。”

    说罢他便不再和陈届搭腔,留下对方干着急。

    此番众人于议事厅聚集,是为了商讨城内事宜,徐羡骋这几日以雷霆手段拿城内剩余的富户开刀,即使古拉玛即将到来,也不消停。

    识相的富户把地契和农奴交出,由着他们分配,不识相的则被下了狱,甭提什么过节了,去阎王那里过吧。

    有人在底下不赞同道,此乃苛政。

    徐羡骋则讥讽,“前一阵出征,城内无人坐镇,听说这些人囤积居奇,去年也算是狄恰的丰收之年,反倒闹起了荒灾。你说,他们可怜,还是百姓无辜?洪大人,我瞧着您同情他们,反倒不同情百姓?我看,是不是也在其中掺和了一手?”

    这话分量重,把那人吓得不敢说话了。

    徐羡骋低声道,“今日我瞅他们交上来的账本,倒是和从前出入甚大,”他冷笑了一声,“怎么这段日子,信众纷纷为寺庙道观捐钱献地的,从前也不见他们如此虔诚向佛?”

    陈届一愣,知道徐羡骋在讥讽富户与僧人道士串通一事。

    “改日,我去那道观寺庙,哦,还有那群萨满巫师,让他们求雨,若是求不出雨来,我送他们和大罗神仙亲自求去,再抄了他们的地。”

    刘照和陈届对视一眼,大惊不已,自英宗以来,礼佛崇道之风盛行,寺庙和道观均可蓄私田,不纳贡赋。这自然也成了达官显贵隐匿私产的又一谋财路子,从前有几代辅相试图变法,但大多下场凄凉。

    他们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的,纷纷让徐羡骋再思量思量。

    徐羡骋半阖着眼睛,神色淡然,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待他们议完了事情,都零散退下了,徐羡骋靠在椅背上,细长的手指抚着额,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好半晌起身,望见额吉恰还坐在原处,不曾动过。

    额吉恰身体已经大好了,一直在城外专心cao练军队,偶尔才回来一次,全身心地铺在军队里,似乎是想弥补上次被徐羡骋偷袭了城的遗憾。

    “徐大人,”额吉恰抬起眼道,“这儿也没有别人,我也不过问城内事务。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你,小姐的尸首该如何是好?”

    徐羡骋良久道,“我也不怕你知道,那皇帝已经死了,只是秘不发丧,中原人怕是要带她葬去皇陵。”

    额吉恰显然怒极,“小姐……她和那皇帝相处才多久,怎么连这死后点安生都不给她?”

    徐羡骋本来心里就因为孜特克郁结于心,额吉恰又提到玛尔罕,让他想起孜特克的反应,更加烦躁,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又不好大喊一声别吵了,我要派人去皇陵盗尸首,压着嗓子道,“额大人倒是好心思,这般心疼人的闲暇倒是多。这也担心,那也爱护,我看你和孜特克可真像,去庙里就图一乐,拜活菩萨还得找你们哪。”

    额吉恰怒目而视,只觉得徐羡骋面目可憎,他听说了孜特克之事,对对方生出几分同情,想必徐羡骋如此针对玛尔罕,也是因为孜特克的原因。

    额吉恰思虑至此,自以为想通了,便黑着张脸,从议事厅里抬脚走了。

    徐羡骋深呼吸,靠坐在椅背上许久,想到房里的孜特克,昨日的景象在他眼前一一晃过,一时间内心满满的无措和悔恨,他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怕是难以挽回了。

    他怔怔地想,究竟为什么要到这一步,孜特克决不会原谅自己的,他想起了孜特克昨日身上的一片狼藉,关节处的青紫和血痕,醒目极了,刺痛着他的双眼,让他内心抽搐不已。

    ——他想,他是怎么舍得对孜特克这么做的,徐羡骋内心发抖,想起那些从自己嘴里吐出的恶毒话语,若是他能回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给自己一刀。

    徐羡骋将脸埋在手心里,脊背颤抖,听见自己喉咙里传来压抑的喘息。

    即便在这种时候,想到孜特克不愿再和自己相处,徐羡骋依旧难以接受,单单想像那个场面他便痛苦得直抖,仿佛有冰碴子在骨髓里涌动似的,让他凉到心头,连牙关都可怖地打起颤。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想到孜特克不愿意和自己好了,孜特克想和自己断掉,徐羡骋便想跪地哭嚎,他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内心翻滚着愤怒、怨恨、失望、痴迷,久久难以平息。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幻想着终有一日,孜特克会原谅他,像小时候一样原谅他的过错,和从前一样地爱他。

    ——比较从前,已经没有什么阻拦他们了,不是么?赫祖被送去远方,玛尔罕走得平静,而徐羡骋也早不再是从前软弱可欺的模样了,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回不到从前呢?徐羡骋痛苦地想,若是一切都没变该有多好啊,他恨不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只待他醒来。

    徐羡骋垂着头给自己擦了眼泪,他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束了束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决定去见孜特克,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将昨天一事揭过去。

    徐羡骋进了房,床上的孜特克听见了响动,动作顿了顿。

    孜特克的脚链被解开了,手链还在,他被关在小房间里,不能迈出房门一步。

    孜特克转过头,望向了徐羡骋。

    徐羡骋对着孜特克露出一个笑容,皲裂的嘴角抽痛,让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叔叔,你吃了没有……”

    孜特克的动作顿了顿,徐羡骋不由得上前,却见对方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的腹部一拳。

    徐羡骋猛地勾起腰,这一拳相当用力,他的身体内部传来一阵绞痛,徐羡骋脸煞白,让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叔叔……”徐羡骋擦去嘴角的血,“你好受些了么?你再打我几下吧……只要你……痛快就好……”

    孜特克收手,见徐羡骋没回击的反应,他觉得没意思。

    “叔叔……”徐羡骋喘着气,好半天扯出一个微笑,语气殷切,“你舒坦了么……若是舒坦了,我们便出去吧,我们去古拉玛,大家都在过节呢,我们也去看一看吧。”

    孜特克依旧没有回答。

    徐羡骋眼眶有眼泪在闪动,他捂着肚子,“叔叔……昨日……我很后悔……我喝醉了……当时想到叔叔会死……实在是太伤心了……”

    “叔叔不要不说话,”徐羡骋见孜特克还是没反应,眼泪顺着收窄的下颌滑了下来,“叔叔,今天可是古拉玛……从前古拉玛,我们都一起过的……”

    徐羡骋哭得伤心,这个词勾起了他对过往的回忆,他去摸孜特克的手臂,不出意料地被甩开,“叔叔……是真的不要我了么?我做错了事情……你打我吧……求你了……原谅我吧……叔叔……别不要我……你从前明明那么喜欢我的……为什么要这样……你再喜欢我吧……一定可以的……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

    孜特克不大的声音,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你怎么有脸问的?”

    徐羡骋深吸了一口气,“叔叔……我不想再这样了……昨天我后悔得要命……我好难受……我肚子好疼呀……不想再这样了……叔叔,我们重新来过吧……”

    孜特克望着徐羡骋,觉得眼前的人定是有什么毛病,一句我们重新来过,便可以勾销从前的伤害,更何况那些创口还血淋淋的,就发生在昨日,那一句句伤人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环绕,而徐羡骋居然说,要和他,一笔勾销?

    孜特克觉得很疲惫,他连和徐羡骋对殴的劲都没有了,一个钻牛角尖、油盐不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不值得他花任何心思,再怎么样都是白费劲。

    徐羡骋上前拥着他,见他没搭腔,只当他接受了。

    徐羡骋已经度过小腹最痛的那段时间了,他虚弱地撒娇道,“叔叔……我们去古拉玛吧,就去逛逛……春节也快到了,我们买点东西吧……”

    孜特克想起古拉玛和春节,觉得徐羡骋这副尽力模仿过去的样子,拼凑那么些未被撕裂污损的过往,简直可笑又可悲。

    他们还是去了古拉玛。

    今夜外头张灯结彩,羌人汉人都出来了,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副热闹非凡的模样。

    徐羡骋和孜特克在集市上走着——孜特克也确实离不开徐羡骋几步,徐羡骋借口肚子疼,要孜特克扶着。

    他挽着孜特克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链子——手上的锁没有解开,时时刻刻提醒着孜特克该处的位置,他是徐羡骋的奴隶。

    徐羡骋靠着他,想像小时候一般,侧着脑袋放孜特克肩膀上,可惜个子太高,动作十分滑稽,只是他浑然不觉,神情恍惚道,“多久了……叔叔,上次同我这般出来赶集看月亮是什么时候?”

    孜特克未搭腔。

    徐羡骋眼泪汪汪,低声道,“叔叔,以前这个时候,你给我买衣服,说我会长高,买得好大一件,领子都到我鼻子……”他表情怀念极了,“晚上叔叔做饼,我做奶皮子,还有烤包子……这些都没有的时候……只能去吃瓜果充饥……我还伤心连块rou都没有……现在什么都有了……却……”

    孜特克听不得徐羡骋这么和他回忆过去——这样的往事勾起了他心中的柔软,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徐羡骋是在用这些过去来唤起他的反应,只觉得更为悲哀。

    有些人的心就是冷的,什么都可以利用,孜特克一想到这些美好的往事都能被抖落出来用在这样不堪的日子,他就痛心不已。

    “你闭嘴,”孜特克轻轻道,“我只愿从没遇到过你。”

    徐羡骋的脸上闪过一丝气急败坏,他压抑着痛苦,喃喃道,“叔叔怎么能这么说……叔叔要将我的心捅成窟窿么……我们这样的关系……怎么能就这样忘了呢……”他面色几度变化,显现出点狰狞的色彩,被自己咬着牙生生掐断,徐羡骋尽力展开一个苦涩而强撑的笑,还欲说些什么,却被人生生打断了。

    不远处,刘照和额吉恰和他们打招呼。

    徐羡骋顿时不说话了,面露寒芒,泫然若泣的可怜模样登时消散不见。

    额吉恰伸手捅了捅刘照,那刘照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他望了眼额吉恰又望了眼孜特克,最后挠着头,找一旁的徐羡骋去了。

    徐羡骋望了刘照一眼,又望了望了额吉恰一眼,神色戒备,“怎么?什么风把你们俩吹来了?”

    额吉恰走向孜特克,他拍了拍孜特克的肩膀,孜特克敏锐地察觉到额吉恰往自己脖颈处的衣襟里塞了点什么。

    待那刘照吞吞吐吐说了一半不知所云的屁话,徐羡骋越听越烦,不由得压抑着愤怒道,“这屁话要现在和我讲?在议事厅的时候,你没长嘴巴么?现在过节呢。”

    徐羡骋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被这两个扫把星搅和了,他越发觉得晦气,酝酿的情绪散去了许多,他梗着脖子,拉上一旁的孜特克往回走。

    孜特克不动声色,待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借口小解,趁着这小段空隙,从衣衫里将额吉恰塞来的纸条掏出,仔细拆开。

    上头写着些羌字,孜特克松了口气,他是真的不认识汉文,羌字能勉强懂一些,他翻着纸条,发现额吉恰很贴心,以免他看不懂,还画了些小人注解。

    ——孜特克读完了,心中一沉,将那纸条搓得沙沙响。

    额吉恰问他要不要逃出狄恰,逃出受徐羡骋所辖的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