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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十八岁的小狗

    Q大的通知书设计独到,三折封套,拆开来有夹层立体镂空,展示了Q大风貌。上面就有袁琬那天逛过的园林,她喜不自胜,决定挑个上档次的酒店办两桌席。打了好些天电话,袁琬连十里八乡的人都照顾到了,却刻意避开了句牧一家。她没与涂愿直接提句牧的事,甚至不想知道涂愿和他属于到了哪种程度,更不想争执闹大,只盘算着搬家。

    她如何打算涂愿都无所谓了。拿到通知书,他也细致地看了会儿。上面印着他的名字“涂愿”,印着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烫金的校名与暗红印章交相辉映。很漂亮,涂愿想,Q大其实很漂亮的,如果真去读书的话。

    这应该是袁琬十八年来对日子最有盼头的一天,她穿了件新衣服,很早便起来确认事宜进行顺利,也督促涂愿收拾准备。因袁琬要先去酒店接洽,两人没有一起出门。临她离开前,涂愿把她喊住,递过去一个封好的牛皮信封。袁琬正在玄关蹬着高跟鞋,抹口红,惊讶问:“这什么?”

    “回礼,”涂愿说,“mama给我办酒席的回礼。”

    袁琬一笑,对镜拢着新做的头发,发觉自己容光焕发。她伸手接住信封,感叹说涂愿长大了。

    “酒席结束再拆吧,不然没惊喜了。”

    信封封得严密,掂起来很轻,袁琬感觉里头的东西很琐碎,她没有多想,喜悦地将“礼物”放进手包里,答应了。

    拉开门,袁琬的香水味萦绕在玄关。涂愿望着她背影,忽问了句:“妈,你开心么?”

    袁琬手一顿,回头打量涂愿。在他们之间,这样询问心情的交谈好像以前从未发生过,因此问题听起来格外突然。但是,袁琬对答案不假思索,回道:“mama开心呀。”

    终于不是mama很辛苦,而是mama很开心。

    涂愿点了下头,轻声说:“我也是。”

    袁琬恍惚觉得涂愿有哪里不同,大概是因为瘦了些,夏天衣服又单薄,才将他衬得似一枝枯瘠的植株。她的手微微向涂愿抬起,余光忽瞥见手表上的时间,回过神,连忙折转身,急匆匆关门前再次嘱咐涂愿一会儿也快些出发。

    袁琬邀请的人当中,也有涂愿父亲。男人来不来,袁琬不在意,但消息必须以胜利者的姿态传递到。涂愿父亲不知算识趣还是因家中妻儿而不便,总之发了信息道贺,酒便不吃了,说给她包了红包托人带来。

    袁琬和父母张罗接待来客,忙到十一点半,人都齐了,记起来涂愿好像还没到。到走廊打了几个电话,涂愿都没接,袁琬只得发消息催,最后还是让酒店照安排上菜。

    席上开了几瓶好酒,袁琬听恭喜与褒赞听到耳朵出茧。作为回馈,她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从涂愿出生讲到如今,动情之处自己眼里泛起泪花。如果涂愿在这,大概便会觉得无聊了,毕竟这些说辞他听了十八年。

    涂愿仍没出现。

    宾客都注意到包间东侧墙挂着个小投影,看来今天除了吃酒还有别的精彩环节。投影确实由袁琬亲自安排找酒店借来,准确而言这是涂愿主动提议的。当时,他说可以供袁琬发言之后播放些两人的照片,十八年从小到大,以示寸草春晖,慈乌反哺。袁琬一想,觉得特有道理,翻出家里相册,让涂愿给把视频做出来。她对电脑不太懂,也是看到涂愿的录取通知书才了解到有计算机系这一说。

    涂愿欣然同意,很快做完视频给袁琬看了一遍。袁琬到这时,才注意到涂愿好像没留过几张照片,除了出生的几张,每年生日的一张,就并无更多了,甚至之前去Q大也只有袁琬照了相。

    袁琬提及他照片太少这点,终于犹豫起会不会显得她有点抢风头的问题,涂愿却浅笑着说:“没关系,应该的。”

    这并非属于他的一天,这本来就是属于袁琬的一天。

    灯光暗下,插好U盘,袁琬就站于屏幕边上,手心捏着涂愿给她的“礼物”。她杏色的缎面长裙沾了一丝茶水,在不起眼的侧边。视频打开,荧屏卡顿了两秒,光影交错笼罩到袁琬端着笑的脸上。紧接着,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袁琬的笑容滞在嘴角,然后彷徨地消失了。

    那样巨大的屏幕,放出来的却是涂愿赤裸的下体照片。被他用手指掰开的女xue,从各个角度展现在镜头前,一同入镜的当然还有涂愿的脸,他以这个方式到场了。

    袁琬第一反应是自己在做梦,她的噩梦里有无数次类似的场景——被她隐秘关进小黑屋的那个孩子逃出来,身无寸缕走到公众面前去了,无论她歇斯底里怎么挡都挡不住。

    一巴掌拍到自己脸上,袁琬哆嗦着侧头去看宾客,闹哄哄的有起有坐,但视线全都一道道扎到她身上。噩梦仍没醒。屏幕上继续放着涂愿或张腿挨cao、或事后的照片,有些过于模糊似从视频中截取的,至于另一个主人公则始终没有入镜,只偶尔露出点腹部。满屏除了清晰的双性生殖器,皆是涂愿盯向镜头冷漠的神色。

    所以十几年,涂愿其实也有很多照片。

    U盘早已被拔了,几个人也一直试图关视频,但是,屏幕不听使唤。袁琬的脑袋阵阵作痛,天旋地转中,她看见有人还掏出了手机拍照,拍屏幕、拍她。仿佛无数闪光灯炸在袁琬视网膜上,大庭广众没有穿衣服的似乎并非涂愿,而成了她。

    袁琬感到手脚都在失去知觉,她涣散的目光落到手上的信封,直接从中间撕开来。突然无数碎纸片从信封涌出,纷纷洒落。破碎的姓名、校徽、印章;黑的、金的、红的,跳跃得光怪陆离。

    啪嗒一下,袁琬直接倒地上了,口齿打颤,溢出些微呕吐物,随后不省人事。

    离九月开学还有小半月呢,句牧不知道为什么涂愿要去Q市去那么急,都不等他从外地回来送一送。他意识到不对劲,是因为对门涂愿家好几天没有人出进了。问句小秋,句小秋也说个把星期都不见袁琬了,家里应该没人。她还生气,说爸妈快分居两个月了也没瞧见句牧他关心,关心对门做什么?

    句牧确实很快便没心思关注对门了,他发觉涂愿与他的联系变得非常消极,发短信偶尔回几句,打电话一个也不接,总说在忙。句牧一开始是信的,想到毕竟到一个新的环境学习生活,小愿又不太会与人交熟,确实得费精力。可每当句牧询问大学生活时,只得到过Q大的一两张风景照,且涂愿至今也没告诉他在Q市的新手机号。以前涂愿不搭理他的时候,句牧还能知道涂愿按部就班的生活状态,可如今,却像隔了千山万水,他一无所知,而且束手无策。

    又过了一个星期,句牧周六晚上回来终于看见涂愿家大门敞开。他忙跑进去,见到一对老人在收拾东西。如果没记错,应该是涂愿的外公外婆。

    句牧打了招呼,两人却眼神躲闪,没搭理他。房间并不像只简单整理过,大物件甚至都盖上了防尘罩。

    “涂愿他mama……不回家住了吗?”

    “啊……”两个老人支支吾吾地点头,“跟……去跟我们住。”

    “出什么事儿了吗?”句牧紧紧追问。

    两人相觑一眼,都摇头,过了会儿,却不见句牧有丝毫要离开的样子,只得又吞吞吐吐地多加解释了一句:“他妈……生了点病,这边……没人照顾嘛。”

    句牧一愣:“啊?严重么?”

    “不,不严重……不严重,就是要好好修养。”

    句牧便不知道再如何深问了,忐忑地盯着他们出来,锁上门,又下楼离开。他肩膀一塌,叹了口气,想到给涂愿发信息,可手机一翻开,看见跟涂愿的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涂愿都没回复他。句牧仍是发了短信说:你妈好像生病了。接着,又小心翼翼发一条:Q大的枫叶红了吗?

    没有收到涂愿的回复,但句牧打定主意要在十月生日去Q市找他。已将近两个月寝食不安,若再见不着他把情况弄清楚,句牧整个人就要丧魂失魄了。但是,他需要解决首要问题——不够路费。

    大致算了笔帐,他找齐少寅和彭缮东拼西凑每人借了一、两百。这些他都没与涂愿讲,直到人在火车站了,才给涂愿发过去照片。本没抱希望涂愿会回,谁料一分钟不到,涂愿便回他了,说:小狗,不要来。

    这下,句牧彻底肯定所有反常都是涂愿故意为之的了。好像迄今为止,涂愿喊他小狗的每一句话,他都明明白白听从,不曾违拗。但“不要来”算什么?句牧盯着车窗上自己稍显陌生的脸,他想,这个人是不是压根从来就不配得到涂愿一句解释。涂愿总凭心意离远他或靠近他,反复无常。如果那大半年只是一段短暂的施舍,也并不奇怪。

    句牧到Q市时已是下午两点,秋雨绵绵地下起来。他出了火车站没有歇息半刻,直接赶往Q大。可能因他的表情过于灰沉,在校门口还被保安拦下盘问了几句。句牧找路上学生询问了计算机系宿舍楼的位置,干脆收了伞,连走带跑的过去了。他在檐子下等了十来分钟,响起钢琴曲放课铃声,然后不多一会儿,宿舍楼终于有人进出。

    句牧直接上前,找人询问大一上什么课,在哪栋教学楼。终于,问了三、五个人后,遇到两个大一生出来上课。他们说这节课是数电,在什么北区二号楼。句牧忙跟上他们,阐明找人的来意,并径直问认不认识一个叫涂愿的。句牧认为,以涂愿的能力,一个半月了,怎么也会在系里起些名声。

    两个男生认真想了想,一个忽然嘀咕:“不认识……但怎么,有点耳熟……”

    他们不认识也不要紧,句牧暗想跟到教室去,大几十号人总会有认识涂愿的吧?撑伞又走了几步路,另一个沉默的男生突然“啊”了一声,肘推了下室友,极小声示意说:“开学不久那个……是不是……?”

    可句牧耳朵太尖了,在嘈杂的雨珠声中都捕捉到了他们吐出来的那几个字。

    “开学不久怎么了?”

    两个男生好似还在互相确认,表情都变得莫名复杂。句牧紧快走了两步,几乎侧行到他们斜前方,提高音量又重复问了遍:“开学不久,到底怎么了?”

    “这个涂愿……嗯……是你朋友?”他们俩边问,目光边从伞下钻出来打量句牧,瞧见他虽然人高马大的,但背着书包还是一副学生气。

    “对。”句牧点头。

    对面两人顿时又变私语,万分踌躇的模样。句牧甩了甩满头雨水,要被他们急死了。终于,其中一人掏出手机,翻找什么。

    “你存了啊?哈哈……变态……!”另一人低声笑骂,意味深长。

    “cao……老赵存的好吗!”

    句牧被他两个往路边上拉了拉,然后就见自己眼皮子底下多了张图片。图片是Q大BBS的页面截图,帖子标题直截了当写着:2012级计算机系涂愿sao婊子卖逼照~!!!

    句牧瞳孔骤然放大,一把拿过手机,拇指将图片往上滑时都在难以抑制地发抖。照片赫然是涂愿露脸的床照,且句牧认得出都是与他在一起时的琐碎自拍,二十多张照片无一例外。根据底下最后回帖的时间来看,这些东西在BBS上被挂了五个多小时。

    “可是……好像,后来没听说咱们系谁叫涂愿吧?”

    “没,真有的话那回头率……”

    句牧脑袋里嗡嗡的,感觉血液都滚到了耳膜上,这才发觉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秉着口气。他手一空,那个男生拿走手机,小心瞟了句牧一眼,只觉得面前人很有几分凶神恶煞——湿漉漉的脸埋了一半在伞缘阴影里,眉头压得低紧,眼角又满是血丝。

    句牧一言不发地垂着头,那两人见状便赶紧离开,不料肩膀被一拍,句牧又跟上来,大声问:“你们学生会在哪办公?”

    两人告诉他在南区综合楼三楼,说完拔腿要走。没走几步,突然男生肩膀又被一拍。这次再回头,见句牧指了指他口袋里的手机,说:“删了。”

    立马删。

    句牧盯着照片在他眼前删掉,即便知道这没什么意义。

    BBS的流量这年头已经比不上几年前了,那个帖子的发布时间在开学后一个星期,被管理员删除前飘红了那么久,一度成为热度最高的话题,但也仅限于Q大内部,于是造成了在Q大人尽皆知,外人却毫不知情的状况。

    句牧询问学生会,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可以找:张衾。他并不清楚张衾是哪个系的,可肯定这家伙会混到学生会里活动。一转身,句牧再度收起伞,雨中从疾走到跑,凛风刮着他一团浆糊似的脑子。

    到了综合楼三楼,句牧看见学生会一溜部门的牌子,直接推办公室的门进去。他一踩一个湿脚印,连忙又退出来,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土匪,然后向人打听学生会有没有个叫张衾的。但就这个问题被来回踢了半小时皮球,最后,还是一个大一的姑娘见他满脸辛苦,于心不忍翻出学生会新生名单给他找。

    果然,张衾入了外联部。学姐又告诉他五点要开活动会议,外联部的应该都来,叫他可以到外头等等。句牧感激道谢,然后就下去坐到综合楼门前台阶上等。

    一等又是两个多小时,他姿势都不带挪一下,像个门神,引来进出学生不少侧目。五点差十分左右,句牧从雨帘中远远看见了走过来的张衾,立马冲了过去。

    张衾一惊,下意识连连后撤了几步,本来手里拿着的文件夹都吓掉了。

    “涂愿……”

    “嗳嗳嗳跟我没关系!”张衾抬起手臂,扬雨伞不住推挡他,“我发那帖子之前他就压根没来学校报到,我也是过后才知道的……”

    句牧愣住,其实他本意是想摆个还算好的脸色以向张衾打问消息的,根本没猜过那帖子是张衾捣的鬼。谁知道,这个家伙不打自招了。句牧登时怒火中烧,新仇旧恨加在一块,一把拏住张衾领口,狠拽了他几步。

    “你他妈哪来的照片?!”

    雨伞摔到地上打滚,张衾气急冷笑,仰面瞪着他说:“这儿不是你这种小学生打架的地方,弟弟。”

    确实已经有人陆续围观了,句牧默默想了下,咬牙松了些劲,但仍把他拽到角落。反正人都撞到了,张衾没什么必要再瞒,便把涂愿讹他六千八的事讲了。

    被迫出柜后许久,张衾都没怀疑过涂愿会是向母亲告密的那个人,因为对涂愿而言完完全全损人不利己,且不利己到或许会直接把他自己送进监牢,代价惨重。可是,无论照片还是勒索,本来就只有天知地知他俩人知,第三者能是谁呢?慢慢的,张衾就悟明白了,可能涂愿真他妈脑子有病,为报复做到如此地步。于是,才便有了后来BBS上那一出戏。

    只不过,张衾的反击似乎迟了,因涂愿压根在开学第一天就没来报到。而如今快两个月了,必然已被Q大算作自动退学。

    句牧久久无法回神,连张衾什么时候溜走的都没意识到。好了,现在,他竟连涂愿是否在Q市都不能确定了。这个结果,居然令句牧不知该用什么情绪面对,除了茫然。涂愿那样辛苦勤学几年,到头来徒劳一场,所为什么?

    离开校园前,句牧不知不觉路过了枫林,可是直到把林道走完,他才反应过来,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红叶窸窣飘零,雨雾朦胧。原来枫叶并不好看,除了凉意,句牧什么都感受不到。他想了想,仍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发给涂愿,没添任何文字。

    这是他2012年发给涂愿的最后一条消息,也是涂愿第一次“不记得”他的生日。

    句牧在火车站待到翌日凌晨,他望着候车厅的钟秒针一格一格滑过十二,于是便知道自己十八岁了,各种意义上他成为了个大人。句牧不禁想起之前他曾迷茫思考过对成年的准备,现在霎时间发觉,原来一切酝酿在冥冥中,并不需要自己准备。

    坐三点的火车回A市,句牧变得极其平静,甚至趴在小桌上累睡着了。早晨九点半,他出站时手机震个不停,一看未接,是他妈。何子芸说她有材料落在家忘拿,叫句牧尽快送民政局来,她和他爸现在已经在大厅拿号了,办协议离婚。还另外嘱咐句牧,别叫meimei知道了,免她难过。句牧回了一个“好”字。

    他回家换了身衣服,拿了文件,就去民政局了,一路依然很平静。出门时,勾小秋还在客厅看综艺节目,咯咯笑。

    到了民政局,句牧很容易就找到了父母两人。都到这一步了,他们还在低声争吵,互相奚落。

    “……句晚斌,我话撂这儿了,你不拿我也不拿,少找我当冤大头,合着他不是你儿子啊?你出七分,我出三分,同意咱们就添在协议里,不同意你别想我出一分钱!”

    “何子芸你讲不讲道理?几个孩子这些年是不是我一直努力赚钱在养?仨孩子花销多大,你……”

    “哦怪我咯?我生都生出来了,还能塞回去吗?!”何子芸气得胸脯发抖,瞟了眼大厅保安,努力不让自己声音尖出来,“那当初想生meimei的时候,你怎么不做好会先生出个哥哥的准备?”

    句牧听了两耳朵,便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了。说实话,父母养他到十八岁,也没克扣过什么。甚至可以说,他一直都长大在一个“和睦”的家庭里。父母又有什么义务或情分非供他读大学呢?他们现在这样激烈地“为他”起争执,很荒唐,好似他猛然在这个家庭的最后荣光里成为了一个中心人物。

    句牧默默坐一边长椅上,疲倦至极地搓了把脸,让他们先吵完。

    远远的,他看见母亲的提包上绑着一块丝巾。这条墨绿的手绣丝巾相当旧了,是曾经两人初遇在王顺山旅游时,句晚斌送她的。那时两人一见钟情,文艺浪漫。丝巾上除了风景,还有边角绣的半首诗:秋兰映玉池,池水清且芳。芙蓉随风发,中有双鸳鸯。

    所以,后来给孩子取名字,“秋”与“池”都是早先便定好了的。在怀二胎的时候,两人心血来潮,抱养了一只比利时牧羊犬——马犬,可不到半年就被马犬活动量超大的需求折腾得受不住,加之妊娠月份也大了,便将狗弃养送了人。大概这种失望紧随期待的感觉与发现二胎是男孩的感觉一致,句牧便落得了这个名字。

    长大一点,句池欺负他时总爱说他是没人要的狗,童言无忌,但句牧慢慢才明白这话倒也差不离。

    句牧向来对快乐的阈值设得很低,他从不觊觎自己没有的,只一心一意守着自己拥有的。可现在呢,他本有的东西不见了,没有的东西却像几只误飞进窗户的苍蝇一样突然绕着他喋喋不休。句牧十八岁的世界,四壁都在崩落,光穿进来,告诉他他自己的世界一叶障目狭小得可怜,而在这个世界里无所不能的小狗其实什么都不是。

    “协议不用改,去离吧,”句牧终于起身把文件袋递过去,长舒一口气,“我十八了,今天。所以不用你们再负责,大学不用,今后也不用。”

    句牧的单招是来年五月份考的,考Z大,一如他答应过涂愿的那样。很稳,一个星期后出成绩录志愿,老周喜得请他下馆子。六月份的高考体验游句牧自然没去,那时他已经打工连轴转了。句牧打算尽快攒够钱去到Z市,把绿色通道的事搞定,唯一比较棘手的或许只是第一年的启动费用而已。他情况比较特殊,不可能认定贫困家庭,但句牧也没慌,这年头,没真见谁会被学费卡住而入不了学的。

    八月初,南方的太阳正毒辣。句牧感觉颈后又被晒伤了,炽热的刺痛。每当这时,就又想起,防晒霜忘抹了,哦,涂愿不在了。他依然持续在几个社交平台上翻涂愿的账号,看有没有蛛丝马迹,但在面对“涂愿不在了”这个事实的时候,很坦然。

    句牧走在Z大里,突然想到涂愿去年考自招来过一次,而他那时是不是就已经决定好分别了?或许还要更早,早在当初涂愿十八岁生日那天问他“要进来还是出去”时,就不曾把未来纳入考虑中。

    找到财务室,句牧看到里头只有一个值班的女老师。他上前说明了来意,老师听完比较惊讶,打开新生的缴费系统,忽然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句牧。”

    这个姓少见,基本听过一次的人都会记住。女老师眨眨眼,恍然“哦”了一声,望向他说:“句牧就是你啊……可是你第一年学费已经交过了啊,好像是你jiejie来的吧。”

    句牧怔住:“我jiejie?”

    “对啊,上个星期,你jiejie过来提前缴费,也是我值班,现金缴的。”

    “多少钱?”

    “学费5800,宿舍费1000,一共6800。”女老师指着电脑上收费公示条给他看。

    句牧喉结动了动,又嗫嚅问:“每年……都是这个价格吗?”

    “差不多吧,这几年都没变动。”

    句牧感到肩颈不但灼痛钻心,还沉重得他喘不过气。他缥缈地跟老师道了谢,拖着步伐走出门,走下楼梯。一步深一步浅,他模糊看到成颗的眼泪砸在阶梯上,接着竟气极反笑。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句牧即便想到涂愿,也一滴眼泪不肯落,但现在,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诉说出近乎愤怒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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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蛋是小狗的三人行性幻想剧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