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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静日沉沉紫玉生烟,波光浩渺鸳鸯同眠

    行宫风光极好,景致颇多,这一点与宫中大不相同。尤其对于妃嫔而言,等闲在宫中游玩是绝无可能的,无非是宴饮之时顺便赏景罢了。何况洛阳皇宫占地不如长安经营多代宽广,住着总有些逼仄之感。

    如今身在行宫,众人反倒更加自在。尤其这湖上风光,一碧万顷,每日里来湖畔柳堤散步赏花的人却也不少。

    只是湖畔停靠的楼船轻易不曾启动,这一日先是来了数百宫人上下忙碌,随后高大楼船下水,不免引起岸上众人观望。不多时听闻陛下要携皇后游湖,他们也只好退避。

    皇帝不喜欢妃嫔争相献媚,皇后更是积威已久,接着帝后游湖的机会请安,以期能够随同上船这种事就不必想了。如果真这样做了,那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柳堤距离罗真的住处最近,因为靠着湖水,此处十分凉爽,景色更是不错,因此与他相熟的人时常来往,乘凉说话。行宫岁月一样漫长,除了淑妃那等活泼好动的成日在外,似罗真这般陪客都做累了的人,也有煮茶开宴等风雅事。

    这一日是白琉璃到访,因过些日子便是淑妃生辰,帝后自然各有恩赏,但只是妃位,不过是内宫自己热闹,他们这些底下人还要送礼,白琉璃特意与罗真来商议一番。

    自生育宗君之后,罗真的恩宠便起伏了一下,不像是妙音能得皇后庇佑,即使圣宠不如从前,但地位待遇都压了他一头,深居简出抚养二公主,也过得安然舒心。罗真出身低,在这个看重门第出身的宫里也处于生育子嗣数人最末一位,因此对人也就和蔼几分。皇帝后宫简单,人也不多,罗真和多数人都说得上话,又从未在皇帝面前举止言语失当,倒也始终没起什么波澜。

    反观白琉璃,宫中只有与他同住的人多。如今宫中高位落子已定,瑞香无需令人占位,白琉璃对他也只是恭敬,不会碍事,因此皇后不提晋升,偏偏皇帝亦无心提拔他一二——一来是毫无用处,二来是如今宫中嫔妃晋位都以生育为前提,比如罗真,因此他也只好继续在才人一位蹉跎。

    好在随驾前来行宫这种事,与他同住的其他人并没有机会,如今他也是独自一人住在山脚下一处精致幽雅的楼阁里。白琉璃虽看着荏弱清纯,实则颇有心机,他那宫里并无主位,品级多是和他差不多的,但因只他一人有宠,这几年倒也被压得无声无息。

    自谢昭容生育后,侍寝次数便不如从前,一来是身子虚弱需要调养,二来是也歇了不少争宠维持地位之心,全扑在公主身上。除了淑妃的待遇总不见动摇,众人也都看出来是皇帝有意让有权的贵妃和有宠的淑妃无法联合之外,总还能多出几天。

    白琉璃获宠时帝后便已然恩爱情笃,谁知直到今日只见愈演愈烈,不曾有片刻起伏波澜。皇帝想起他时,他便也能接连面圣,然而把他忘到脑后时,也就彻底冷淡。说到底,罗真凭借过人姿色,短板却是出身太低,而他凭借些许特质,但到底同样是以色侍人。

    正因如此,体会到些许皇帝将他专门放在人最多的宫苑中的意图,白琉璃也就寂然了。在掖庭时他无名无分无宠,自然也没有什么危机,然而如今身为才人,若不照着皇帝划出的路走……怕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贵妃难以取代,皇帝等闲动不得,但谁不知道贵妃那里如今已经是最冷的衙门,无论他如何殚精竭虑地管理琐事,到底也没能挽回圣心。白琉璃没去查探消息,更不知道当年之事,但在贵妃和淑妃二人中间,选了贵妃狠狠冷落,定然是有缘故的吧,只是不知道贵妃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宫中就是如此,无论位分高低,宠爱多寡,做事的对错不在于是否符合道理,而是是否合乎皇帝心意。一旦不合心意,立刻就会失宠。其中滋味难捱,无异于最大的惩罚。长夜漫漫,白昼昏昏,无非苦熬罢了。

    自到了行宫以来,皇后便独占宠爱,其余人等闲来无事,不是像淑妃种种作乐,便是沉寂无声,偶尔因生辰等事热闹一番,这才是宫中内眷常有的生活。罗真搂着刚睡醒的宗君在怀,白琉璃陪坐在下,炉烟袅袅,二人轻语絮絮,忽然听见外面的响动喧哗,叫人进来一问,才知道是帝后要去游湖。

    那楼船足有三层,飞檐翘角,制作精良,只是皇后不爱出门,皇帝也时有政务,其实还没下过水。

    室内一时沉寂片刻,罗真轻出一口气:“湖中心有水榭亭台,已经这个时辰了,恐怕要留宿的吧?”

    白琉璃也应道:“想来应该如此,真是十分风雅。”

    两人都有些不能出口的滋味,但既然不能出口,片刻后,也就抛却了这个话题,不再说什么,又提起淑妃的生辰来。

    楼船上风大,瑞香披着件薄披风,斜倚着栏杆看皇帝钓鱼。内侍拿过一盒子新鲜蠕动的切段蚯蚓,身上还沾着新鲜泥土。瑞香看得直想吐,扭头急忙叫:“你不许碰!”

    这也太恶心了!要是摸了蚯蚓再来摸他,那多可怕啊!就算是洗了手也不行!

    皇帝才捏起钓钩,正要穿上鱼饵,闻言倒是一愣。幸好那内侍的反应快一些,皇后叫出声的时候就下意识拿着盒子往后收,皇帝习惯性伸出去的手倒是什么都没有摸到。转念就明白了他原来是怕虫子,皇帝摇了摇头,只好将吊钩交给内侍,又调侃还没把脸转过来,甚至死死闭着眼睛的瑞香:“不过一条虫子罢了,天地造化花鸟鱼虫,都是一样的生灵,有什么好害怕的?”

    瑞香怕自己一时不慎又看见这东西,捂着脸答:“怎么能一样?百鸟朝凤,百虫朝凤,能一样吗?虽无高下,却分美丑!”

    这倒是。

    他不说还罢了,一说百虫朝凤,皇帝下意识想象一番。百鸟朝凤,羽毛鲜艳华丽,群禽次第飞舞,百虫朝凤,群虫蠕动纠缠……

    他也觉得有点恶心了。

    那内侍察言观色,跪着迅速将鱼饵挂好,退下了。皇帝一甩鱼竿,将吊钩甩进水里,见瑞香还在捂着脸,不由叹气:“好了,等一下叫他们换个鱼饵吧。”

    钓鱼其实也未必非要用虫子,用新鲜的鸡rou丝也是一样。不过皇帝从来没讲究过这个,更是很久不钓鱼了,因此众人还是按照从前的惯例来准备。也是瑞香上了船后看到水里有鱼,这才问能不能吃。新鲜的鱼听起来就好吃很多,皇帝这才决定自己钓。

    不过,谁都知道手艺生疏之后重新拾起来未必能够一钓一个准,于是李元振已经暗中吩咐人往这边放鱼赶鱼,同时准备捕几篓大小尺寸都够格的鱼,以备帝后享用和赐膳。到底是游湖一回,不带别人可以,却也不好不示意。至少诸位留守陆上的皇嗣都能分一条鱼。

    这湖里其实还有虾,个头大劲也大,胡乱窜来窜去,瑞香前几天吃过一道虾丸菌菇汤,这时候又想起来,就叫人拿网来捞虾,自己则认认真真地坐在皇帝身边,看他钓鱼。

    野钓最需要耐心,也需要运气,等鱼儿上钩堪称一种修行,但帝后二人坐在一处,吹着湖风絮絮低语,哪里还有丝毫磨炼可言?

    这时候湖上亭台已经安排了舞乐,俱是教坊司伎人,只是此时歌舞未起,只有丝竹之音随水飘荡,颇有几分缥缈,又格外清亮。

    瑞香望着水面圈圈荡开的涟漪,一直看到远处亭台汉白玉台基左右簇拥的荷花,不由轻叹一声,看向躺在楼船甲板上的一大捆荷花:“这花开的真好,竟然已经有莲蓬在其中了。”

    这一大捆荷花这样放着,自然主要是为了拨出莲蓬来取里面的新鲜青嫩莲子来吃,剃掉苦涩的莲心,别有清香风味。瑞香一时兴起,叫人把莲花拿过来,又准备了几个装满清水的敞口瓶,阔口深盘,自己挑选荷花,准备插瓶玩赏。荷花花期长,能一路开到他生日后,瑞香一直都很喜欢这种花。

    又或者说,他因要调香,所以向来喜爱花花草草,自己也没少种植。此时既然想起来了,瑞香便一面挑拣莲花,一面让人去采新鲜荷叶。皇帝端坐不动,看着他挽起袖子忙忙碌碌,点头计算香料,准备调一样夏日用的香——他到底不敢再欠债,正准备慢慢地还。

    不过两人携手出游本就是为了享乐,皇帝并不想他多费心,便故意引着他说话。瑞香将几个花器插好,调整一番,叫皇帝挑了最好看的一个留下,另外几个便赐给了代父母约束弟妹的大公主。

    几个孩子都在大公主处,送去了他们自然也是能见到的。行宫里新鲜花草自然不少,大公主那里更是各种香草,楚辞之中古方上的几乎被搜罗尽了,但父母所赐自然不同。不带几个孩子瑞香本来就有些心虚,因此这荷花莲蓬也是一份心。

    至于妃嫔……

    瑞香暗中算了算,道:“我与陛下在湖上,恐怕他们也不好过来摘花,不如也各送一篮过去,无论是熬粥做菜,还是留下赏玩,都是好的。”

    皇帝一眼扫过去,李元振诺诺而去了。

    此时瑞香折花插瓶的残枝败叶都被扫干净了,莲蓬也已经洗过,挑了七八个,用精巧的竹丝小篮子装着,满满当当送来。莲蓬难剥,不好让皇后亲自动手,但帝后二人此时此刻早都忘了垂钓的事,哪里还容得下旁人来剥莲蓬,于是里面又放了一把剪刀。

    瑞香拿起来剪开一个莲蓬,从厚实的莲蓬rou里剥出莲子,都放进一个干净的盅里,积了十几粒就又剥皮剔芯。他不爱养指甲,也不用蔻丹,但手却养得好,柔若无骨,肌肤如上好的绸缎。皇帝看不下去,自己拿过来剥莲子,随手将钓竿交给了身侧早就待命已久的内侍。

    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吃莲子,吃得倒是满足。此时此刻船也在慢慢地往湖心水榭走,午膳就准备摆在那里的。所以剥了两个莲蓬吃完,皇帝就叫人拿下去了:“叫他们做成莲蓉给你做点心吧。”

    说着拿过瑞香怀里一支红莲把玩。

    瑞香穿的简单,牙白色的窄袖掐腰袍子,底下却是一件朱砂红的内衬,行动之间朱红从牙白里透出来,对比鲜明,再配上素淡不掩眉梢眼角风流与情意的脸,抱着莲花盘腿坐着也不像菩萨。

    皇帝轻轻用红莲抚摸他的脸,瑞香不知怎的,后背到腰间就是一阵酥麻,咬了嘴唇不语,端坐不动,身上夏衣却好一阵飘飘荡荡。那红莲鲜艳如火,花蕊鹅黄,瑞香抬手勾住带着刺的花梗,往上抓住丈夫手腕,没一会就软绵绵倒在他肩上咬耳朵:“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太阳这么大……”

    皇帝抬手捏住他攀着自己肩膀的手,回过头来耳语:“这样是什么样?”

    瑞香脸红不语,贴着他也不放。两人夫妻日久,但相处滋味却百转千回,总是不一样的,还没觉得腻过,即使不好调戏,但也不愿分开。瑞香趴在他背上不语,皇帝也不逼他,只要靠在一处就觉得很是愉快,在一旁帮忙钓鱼的内侍却面露苦涩,又不好轻易挪动。

    按理说帝后亲昵之时不要人在身边伺候,他就应该退下才对,偏偏手里这钓竿也是皇帝亲手交付,不得吩咐不能转移,只好当做自己是无知无觉的石头,目不斜视。这滋味难熬,他唯恐被皇帝注意到,嫌他扰了自己的事。幸好,不多时钓竿便是一沉,显然上钩了一条大鱼。

    这内侍手忙脚乱收钓竿,瑞香趴在皇帝背上自然也看见了,兴致勃勃地等着。果然,线到尽头,便是一条三斤出头的大鲤鱼。瑞香呀了一声,站起身来,正想过去看看,又想起那鱼肚子里的蚯蚓,不由皱起眉头,踌躇不前。

    他出身尊贵,又多年养尊处优,虽说莳花弄草也不少见到虫豸,但这切段的蚯蚓还是太恶心了,看一眼能难过好几天。皇帝见他先是惊喜后又不动就知道为什么了,挥挥手:“放回去吧。”

    内侍要伺候御前,从不吃鱼这等腥气重的东西,所以这鱼也不好随意赐给他们。

    瑞香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坐下来,扯了扯皇帝袖子:“叫他们拿鸡rou丝来吧,方才忘了还要钓鱼,我就想吃你钓的鱼。”

    帝后之间从不拘礼,众人也都习惯了,钓鱼上来的内侍连忙将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尾巴啪啪拍打的大鲤鱼从钓钩上拿下来,又扔回水里去了。那鱼的嘴虽然被扎穿,但在水中休养一段时日,也还能活下去。

    这又是行宫里的湖,水也干净,又没有天敌,过段日子怕不是更肥美了。

    李元振早就准备好了鸡rou丝,此时便叫人拿上来,好让皇帝重新垂钓。毕竟有人暗中相助,皇帝也就顺顺利利,一连钓上来七八条鱼,都放在一个装了水的白瓷大盆里游动。比起美丽多变的锦鲤,这些鲤鱼鲫鱼黑鱼难免显得粗粗笨笨,没什么好看的。瑞香确是颇有兴趣,当场就将这些鱼分了。

    黑鱼熬汤,鲫鱼酥炸,花鲢拆烩,汆丸子,切成鱼片烫熟,鲤鱼要炖得入味,不一而足,个个分配了个完美的吃法,又让给孩子们送去几样。小孩子吃酥炸鲫鱼怕万一有不够酥的刺出意外,所以没给,其他倒是都有。还有虾,瑞香也让做几道菜送去。

    皇帝亲自钓上来的鱼,有资格吃的人也有限,既然瑞香在此,也就全凭他吩咐。诸如养在菖蒲那里的二皇子,年纪和景历差不多大,所以还是几道鱼虾菜肴,而二公主这等年纪只是能吃辅食,其实还在喝奶,瑞香就让直接把鱼送过去,看着做成鱼糜粥,鱼糜糕之类,他就不再多问了。

    分配完毕,船也靠拢了小小的码头,皇帝扔了钓竿站起身,和他携手上岸去了。

    因是说好了专门出来游玩,所以会在此处楼台留宿几日,瑞香在家倒还能在这类地方住一住,进宫后反而不能了,也难免觉得新鲜。水上传来藻荇芰荷的清香,楼台上惠风和畅,一时掰开宴席,帝后同坐,宫娥事宴穿梭,舞乐又起,安然闲散。

    膳后,二人往楼台临水处散步消食,瑞香提议明日驾小舟到水上去摘花,皇帝答应了,于是又上了二楼寝殿,一同午睡。

    水面上起楼台,一楼往往受水气侵袭,潮湿不能住人,因此他们就一起住在第二层。即使身在二楼,也能听到隐隐水声,不过枕涛而眠,倒也安然,一觉睡醒,无事可做,瑞香把拟了一半的香方写出来,又开始琢磨晚间吃什么。

    皇帝过了一刻才醒来,就听见他吩咐:“既然是来了湖上,吃的简单也无妨,来个锅子就好,多备新鲜时蔬,羊rou鸡鸭rou鱼rou等都切薄片,不用在下面煮熟,拿上来就好。汤底就用鱼虾,别再用鸡鸭猪牛骨汤。锅子是热的,其他都上凉菜,做点冰碗奶酪……对了,记得叫人去岸上看看孩子们,他们贪凉,但这冰碗不可多给,一人一天只需吃一碗,多了就怕肚子疼。这个方子你拿下去,明天可以试试,采了荷尖清露兑冰片龙脑,用荷叶包着上火蒸……”

    制香一道因人而异,也因地因时制宜,既然到了水上,瑞香确实多了几个想法,于是就打算一一试过去。他身边的人自有精通此道,可以协助的。瑞香一一交代了,这人一句一点头,记得清清楚楚,复述一遍,毫无错漏,见没有别的吩咐,皇帝又撩起帐幔起身,便告退了。

    晚膳后月上中天,瑞香见清光湛然,便叫人在外陈设锦毯桌案,邀丈夫一同赏月。

    并肩看圆月,本就是极好的缠绵缱绻滋味,不一时二人一同坐下,宫人斟酒后就远远退开,皇帝抖开一张毯子裹住二人,又让瑞香靠在自己怀里,两人一起望着天际圆月,黯淡群星,笑语低低在夜风里盘旋,落在荡漾的水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