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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乱了一个时辰,狮族的太医方为初九包扎妥帖身子。退下之前,为首的太医低声道:“夫人这伤口,还须静养。最好莫要下床。”

    他身为坤泽,那雪白肌肤又像绫绸一样精致难得,哪怕是太医们,偶然瞥见一眼,都觉得心中震动。自然处处留心,唯恐这夫人身上留下疤痕。

    長君坐在榻旁,望着受伤又神情萎靡的初九,心中自是无比疼惜。又回忆起往日他神采飞扬的模样,更觉得肝肠寸断。

    他低声宽慰道:“怎么样?还疼不疼?”

    初九却看也不看他,只启唇道:“不如,我们和离。”

    “和离”二字入耳,長君觉得惊慌失措,初九怎么可以说和离。惊慌之后,便是苦楚。

    長君此人从来不肯在这种情况下示弱:“不可能。我绝不可能答应和离之事。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想走向何处?嗯?”

    初九微微阖上眼眸,身心俱疲,已不愿多言。

    長君伸出手,想要抚一抚他的面颊,却被初九下意识躲开了。

    几经凌乱,長君逐渐地不敢再轻易违拗初九的意愿。唯恐他再如方才般受伤,吓得自己心疼。眼前的坤泽,明明身体那般柔软脆弱,奈何心性如此执着倔强。

    “今日的事,原是我错了。”長君低声哄着,“我不该强迫你。初九,初九千万不能不要我。倘若初九不要我,我该怎么办呢?就算是初九不要我,我也断断不会不要初九。”

    初九却又重复了一回:“和离罢。”

    長君眉头蹙起来,声音揉进去几分怒意:“我绝不与你和离。你莫想离了我这南帷殿!”

    初九也不说什么,挣扎着起身,想要去陵海。

    “你莫再闹了!”長君将他拦回榻上。未回正想过来伺候初九,为他将衾被盖好。谁料長君随手替他盖了,“太医要你卧床静养。乖。”

    “我怎么是在闹。”初九抬眼望着床帏旁挂的碧玺流苏,口吻里是三分茫然,七分无奈,“你觉得我在闹?我父王在陵海都要……还有我族姐,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能明白吗?现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父王身入是非,族姐心如死灰,我呢?我却躺在你的南帷殿里。”

    “可你身上有伤。”

    “有伤又如何?你是怕我留下伤疤?是这皮囊重要,还是我的父王族姐重要?”

    “你误会我了!我何曾是怕你留下伤疤?”長君不容拒绝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随后换了种口吻,“我是担心你,你明白吗?”

    许久许久,初九都一言不发。

    長君道:“你还疼不疼?告诉我。”

    初九答非所问道:“若是你学不会尊重我,那你我之间的结局,只有和离。迟早而已。”

    長君万万不曾想到,如此柔软的初九,本性执着。

    他说,若是学不会尊重,结局只余和离。

    若要与初九和离,毋宁说是活活要了長君的性命。他是怎么也不肯放过初九的。

    细细想来,也确是自己的错多一些。自从成婚之后,一味要初九顺着自己,逢迎自己。甚少去想初九的心情,甚至要初九不去看亲近的家人,只是惧怕他遭受危险。

    可莫说是坤泽,便是他長君与中庸结契,那中庸也是要以自己为天的。

    初九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实则并非長君不愿陪伴初九赴陵海探亲,安抚家人。他身为狮族少主,日日都有文书堆在桌案上待看,脱不得身。

    每当这时,長君总是会羡慕蔻香和典君这些,他们身上的担子轻些。如闲云野鹤,随心所欲。

    却也不能因为这个,与初九生了解不开的嫌隙。

    如此想着,長君看一眼已经睡着的初九,信步踏出南帷殿,也不乘软轿,只带着锋刃和曲觞两个贴身小厮,径自往狮后宫中走去。

    彼时狮后正对镜卸妆,拆髻落簪,自铜镜中看到長君的身影,狮后笑了笑:“今儿终于不陪你的小坤泽,到母后这儿来了?”

    服侍在侧的两个婢女忙敛袖行礼,恭谨道:“奴婢见过少主。”

    長君以眼神将她们打发出去,随后取过一柄水红玉镶银宽梳,很是孝顺体贴地为狮后梳着如云青丝。

    狮后道:“到底怎么了?一看你这面相,我便知道是遇上烦难了。”

    長君一壁梳着,一壁诉苦道:“今儿初九赌气,说不要我了。”

    狮后将一支贝母金簪把玩在指尖,笑道:“我当是什么,你们都年轻,又住在一起,拌几句嘴也是常有的。不过,你是乾元,合该多让着人家、哄着人家。初九离开陵海嫁到这里,也不是容易的。”

    以往的日子里,長君倒甚少为了旁的什么心意烦乱。他自有自在去处,不是酿酒,便是集香,时不时还取玄晶亲自铸剑。

    倘若说最难处理的,还是他与初九的感情。

    本以为有竹马之谊,日子过起来便行云流水了。却不想成婚了住在一处,与往常格外不同,更容易起分歧。

    長君替狮后梳头梳了一半儿,剩下的不肯继续伺候了。他搁下玉梳,整个人放松下来,撒娇似的倚在狮后的膝头,低声道:“前儿些日子,陵海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母后也该听闻了罢?初九心里惦记他父王,还惦记他jiejie,说什么也要过去看一眼,我拦也拦不住。”

    狮后摘下金护甲,摸了摸長君的额角,笑道:“怎么,人家是被陵海养大的,还不让他回去看看了?你也太霸道了些。”

    長君委屈道:“哪里是我霸道,我不许他回去,为的也是他。现如今,前龙王的几个旧部下直欲妄动,虎视眈眈,龙王那边也是厉兵秣马,实在是不太平。他留在我身边,岂不是最安全的?”他思忖片刻,还往狮后腿上亲昵地蹭了蹭,“这坤泽,怎么便这样难养。”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狮后一壁抚摸着儿子的青丝,一壁闭目养神,“他既嫁了你,便该事事以你为重,柔顺恭谨。”

    奈何初九这个坤泽,看起来柔顺恭谨,心里却颇有主见。宁要与長君龃龉,也定是要去往陵海。

    長君亦是如此想来,他道:“我也觉得如是。谁料他性情便是如此倔强,怎么说也不肯听。”

    且前些时候南帷殿里闹了起来,狮族的太医都往殿中跑去,狮后耳目灵通,心耳神意都挂在長君身上,自然将事情全然知晓了。

    狮后又将自己耳上的翡翠珠坠取下来,淡淡道:“初九都是狮族的人了,怎么还心里只惦记着陵海?你回去好好儿照顾他,莫让他身上留了伤疤。那么精致玲珑的人,若是白璧微瑕,岂不可惜。”

    听罢母后的教诲,長君自是深以为然。拜别之后,也没有多少心思看文书,直接回了南帷殿看初九。

    这些日子里,陵海的消息总是折磨着初九的心。初九夜里不得安寝,白日里便总是昏昏欲睡。長君走到床帏之侧时,初九还不曾醒来。

    细细看去,他埋深衾枕中,面容安详,只是眉目间凝了愁云寸缕。

    初九紧张或欢喜的时候,总会有纤嫩可爱的兔耳朵冒出来。長君细细回忆着,他的耳朵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冒出来了。

    長君望着他,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怜惜。

    他想要掀开锦衾,瞧一瞧初九的伤势恢复的如何。却又不敢,唯恐手脚忙乱时,再触碰到他的伤口。

    “族姐……你都知道的,你……知道的。”

    長君听到他睡梦中朦胧的呓语,声音微带些许茫然,不由心中又是一疼,忙握住初九的手,宽慰道:“怎么了?”

    初九睁开眼眸,仿佛是被吓住了。须臾之后,方镇定过来。这一回,他不曾试图挣开長君的手,让長君感受到难得的旖旎。

    長君又道:“梦见什么了?嗯?这么紧张。”

    初九疲累地倚在床栏上,许久方道:“梦见我族姐她……”

    他梦见族姐取出定魂针,毅然决然地刺进自己雪白的胸膛。初九想要前去阻拦,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便只好眼睁睁看着映雪的内丹化作烟尘,一只秀美的白龙伏在天地间,如沉睡般死去。

    初九知道原因。梦里梦外,他都知道原因。是因为族姐早已知晓,伯父薨逝的真相。

    映雪从来都懒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