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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君取过绢帕,为他拭去额角的冷汗,道:“别怕。我在这里呢。你放心,等我将那几折子文书看完,便陪你去陵海。你什么都莫要想,好吗?”

    初九踌躇半晌,叹道:“可我父王,还有我族姐,又该怎么办呢?”

    多年前的秘辛一朝公诸于世,原来他父王与族姐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多来年,倘若不是父王的愧疚态度和族姐的冷漠痛苦逐渐渗入初九心扉,他是不会相信这桩秘辛的。

    奈何一线穿珠。由不得他不信。

    他感觉,自己的家,正在分崩离析。

    長君道:“哎,到底还是父王……兵行险招,这一招,实在是后患无穷。”長君暗想,倘若自己是映雪,那定是要手刃弑父仇人,夺回王位。转念而循,仍觉得不妥。千余年来,是叙善将映雪一点一点养大,若是没有孺慕之思,说不过去。

    初九蓦然间望着長君。

    長君调笑着伸手点了点他鼻尖:“怎么了?”

    初九沉吟片刻,道:“前儿我受伤,你莫要过于自责。不全是你的错,陵海一出事,我心里急了些。”

    几日后,長君看完手里的文书,便带着初九去往陵海探亲。

    这些日子,叙善实在是身陷是非,自顾尚且不暇,便不曾呢个着人来迎接長君和初九。偌大的陵海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初九想到父亲如今的处境,心里是一阵阵的七上八下,哀婉悲叹。但又想起父亲弑兄的往事,又觉得不寒而栗。

    長君伸手跟着两排狮族的禁军,皆手持长剑,杀意满身。

    長君一壁拢着他的袖子,一壁低声道:“我陪你过来,你千万要答应我一桩事。”

    初九抬眸,疑惑道:“何事?”

    長君却颇为郑重,直视初九:“无论何时,都不能离开我身边。不许让我见不到你。你若不答应,我现下便带着你回仉山。”

    初九只得道:“我答应你便是。你我快些罢,也不知我父王和族姐……”

    按着百兽族的规矩,長君带着初九先到东翮殿去为龙王请安。入得殿中,只见叙善的桌案上一封文书也无,烛火晦暗,仿佛是身处一方与世隔绝之地。

    而叙善正坐在桌案后,眉目冷淡,仿佛是在闭目养神。

    初九知道,这些日子,父亲定是万般煎熬。

    倒是長君先躬身行了一礼,道:“父王安好。”

    初九也低声道:“父王,这……”

    “你们来了。”闻言,叙善缓缓地睁开眼眸,声音中无悲无喜,犹如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長君见叙善面色宽和仁厚,一举一动皆是克己守礼,再想到他可是筹谋杀死兄长的人,不免心里凉薄几分。果真是不可貌相。

    初九心中愁云惨淡,连礼都不想遵了,问道:“父王,那……是真的吗?”

    您弑兄之秘,罔顾人伦,可是果真有此事?

    族姐的生身父亲,果真是您杀死的?

    叙善思忖片刻,重重地颔首。自是承认了。

    一时间,初九连吐息都做不到了,逞论立稳。今时不同往日,未回不曾跟进东翮殿里,还是長君在身后伸手扶住他。

    须臾后,叙善看了長君一眼,示意他且先退下。自己与初九有家务事要谈。

    偏偏那長君是不会看眼色的,他仍旧立在原地,紧紧抱着初九。

    叙善无法,只得道:“还望少主暂且一避,本王有要事与初九相商。”他又以眼神示意侯在屏后的心腹小厮,“带少主去正殿歇息用茶。”

    叙善是初九的生父,長君再是狂妄,也不能不给他几分薄面。只得行礼退下,跟随小厮,去用茶点。

    那几个心腹小厮都是伺候龙王伺候惯的,自然知晓轻重。他们将殿门紧闭,只留下龙王和二公子默然相对。

    殿中甚暗,犹如拢上层黑纱。初九的心渐渐沉沦到谷底,拼尽全力想赶过来,一时间,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王。

    “坐。”叙善低沉的嗓音响起,还夹杂着些许苍老的意味。

    初九忍着舌尖的委屈,低声道:“那族姐她……”

    “是我对不住她。”叙善徐徐道,“我对不住兄长,也对不住她。”

    “父王你缘何要如此对待族姐……你——”

    在初九的记忆里,父王待族姐,比待自己还要上心几分。自小便亲自教族姐读经识字看文书,还亲自为族姐调息内修。甚至在族姐的辫子松了时,父王亲手为她绾发。那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爱。

    即便如此,初九还是爱着族姐,他对她并不曾有多少嫉妒。反而在依赖她。

    初九蓦然察觉到,往昔那些平淡又温暖的日子,在渐行渐远。

    叙善望着初九,淡淡道:“狮族少主可宠爱你?”

    初九无力再思忖什么旁的,敷衍道:“他待我很好。父王,你为何……为何……”

    “错已酿成,无需多言。”叙善负手立起身子,长长叹了口气。

    一个时辰后,叙善、初九、長君三人摆驾安意殿,去见映雪。

    青缗、翠烬敛眉颔首行了一礼,随后纤手拂开帷帐,请三人进去。

    只见映雪神色冷漠地倚在桃木连席锦榻上,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幅沉寂的画卷。她身上披着家常的银丝齐胸襦裙,肩上绕了层白狐氅,想是贴身婢女恐她受凉所披上的。她青丝如流云般铺展遍榻,不饰珠玉,不绾发髻,显然是心灰到极处了。

    初九一见她,嗓子里便微微哽咽了:“族姐……族姐!”随后他扑到榻侧,试图去握映雪的手。

    長君抚了抚他的肩,低声道:“莫要太伤心,这是伤身子的。”随后,他向映雪行了个平礼,“族姐。”

    叙善的神色也微微动容:“孩子……”

    可是无论是谁,映雪都不曾回应分毫。她的目光透过初九、長君、叙善三人,落在谁也见不到的去处。

    见映雪如此萎靡,叙善自然也是心如刀割。他暗道,这些年,我都将你当做我的亲生女儿,当做陵海堂堂正正的储君,我能做的都做了。

    初九道:“族姐,族姐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我是初九,你不能……你好歹说一句什么,好不好?族姐你别这样,真的,你别这样……”

    映雪将手从初九掌心退出来,声音缥缈而沙哑:“走。都走。”

    長君安抚地抚了抚初九的肩头,悄声说:“想来她是过分伤心,不妨,过几日便好了。”

    这等时候,叙善已顾不得長君这个外族之人还在眼前,忍不住出言道:“映雪,映雪你恨我吗?你是不是恨我?当年的事,确是我对不住你爹和你,但是,但是我如此,不为私欲,为的是龙族啊。你扪心自问,父王对你好不好?初九有的,你有;初九没有的,你也有。你不能恨我。倘若我不杀你父王,那龙族便要活生生沦为鹿族的附庸了!你父王只知道享乐,十日不看一眼文书,再这么下去,便没有龙族了!”

    此时此刻,映雪难得地眨了眨眼,以表示她还是活着的,也难得地道了句心里话:“父王,不,叔父。我不恨你,我不敢恨你。”

    叙善仿佛在抑制着什么摧山裂石的情感,声音动容:“那……”

    “——我只是活得痛苦。”映雪轻轻咬着自己的朱唇,坦诚道,“我活得这么痛苦。倘若叔父在杀我父王时,连我也一道斩草除根,那我更感激叔父。”

    此言一出,叙善心中的悲哀几乎要吞噬一切。

    原来,他养大的映雪,一直如此痛苦。

    初九又低声道:“族姐,你……”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族姐不愿娶他,是因为莫说情爱,她连活在这世上,都觉得为难。

    一直隐隐约约感受到,族姐的心里有一痕心结深埋未解。却不想,是这样的心结。

    蓦然间,思绪便绕到从前。小时候,族姐常常与他睡在一起,尽管他们一个是坤泽,一个是乾元,谁也想不到避嫌。族姐总是记得将点心和西瓜留给自己。他烦闷时,总是求族姐待他出去解闷,从大云荒到鲛洲海,族姐都带着他去过。

    在族姐如此照顾他的同时,她心知肚明——自己是弑父仇人的子嗣。

    世间感情,造化弄人。

    初九觉得无比心疼族姐,心疼到浑身颤抖。

    長君抚了抚他面颊,低声道:“初九,身子可还好?”

    见初九如此,映雪仍是躺着,无动于衷。

    世间的其他人,谁悲谁喜,离合聚散,都与她无关。

    入夜时分,初九与長君回到以往初九住的披香殿。他见自己成亲不过几月,陵海已是天翻地覆,不由悲从心来。

    未回道:“公子歇歇罢。您连日奔波劳碌,这身子恐怕是受不住。奴才扶公子躺下。”

    身边另一个剪灯花的小厮也是伶俐的,凑过来伺候,与未回一左一右,把初九扶到床榻上。

    長君接过曲觞递来的茶,也无心去品,一饮而尽后道:“你这几日睡都不曾睡安稳,心里还悬着。忧心父王族姐也罢,总要顾及自己的身子。锋刃,为夫人端来盏药膳。这个是补身子的。”

    心中烦乱到这等地步,初九也无心嫌药膳苦口了。想也不想地端过来,仰颈饮了一口。

    長君坐过去,体贴地用巾帕为他拭去唇边药汁,低声道:“这个不苦。乖,喝完。”

    初九为了宽他的心,自然是一口不剩地饮完了。

    除迎亲那一日,長君倒还未曾来初九住的披香殿观上一观。他四下望去,只见白玉釉缸中养着莲花,莲叶青碧,出水亭立。屏风后挂着秋香色的帷幔,以流苏金钩拢着,层层叠叠,如置身仙乐妙境。殿中弥散着一断清新幽香。

    这样一座披香殿,与初九的心性气质格外相称。精致风雅,韵味难得。

    初九闭目养神片刻,谁知还是难以入眠,他怅惘道:“你回仉山罢。我知道,你有文书要看。明儿还有朝会。”

    長君撩了撩他额前碎发,悄声道:“不妨事。我在这儿陪你。”

    初九斜倚在一方金线鸳鸯青绸软枕,乌睫微微颤抖着,越发显得容颜堪怜:“哪里能将正经事儿扔下呢?快走罢。”

    “你才是我的正经事。”

    長君展开云袖,一寸一寸靠近他,最终在微凉的额上烙下一吻。

    陵海的规矩乃是戌时必眠,故未知戌时,便有披香殿的小厮端来清水、漱茶、巾帕、桂油等服侍二人梳洗。初九由着他们服侍,随后倒在榻上,还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

    長君虽说心疼他,对陵海的纷杂事务还是有几分怨怼的。若非如此,初九何必伤心至斯,自己又何必忙乱慌张。

    曲觞掩上床帐,退到屏风后。披香殿里点的几盏雕花紫烛也相继被小厮们熄灭了。

    初九也不知为何,近日总是容易疲累困乏,兴许是睡得不够的缘故。奈何除此之外,身子亦总是隐隐作酸。

    長君抱上他的腰,悄声说:“事已至此,再愁也无用了。我看,父王和族姐,照如此情势下去,也当不成父女了。一且由他们去罢。这里头一分一毫也不曾有你的错处。”

    初九穿着一袭碧荷叶色的绢纱寝衣,将掩未掩,映出锁骨的轮廓越发深隽。初九长叹一声,心中几分悲凉。

    只恨这层旧事蓦然浮现,使他家不成家。

    長君修长的指尖划过初九的锁骨,使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初九几乎便要呻吟出声:“你做什么?”

    長君撤了指尖,心疼道:“你看你,这些日子越发得消瘦了。锁骨这么深。岂不是存心让我心里难受?”

    初九道:“看着我父王和我族姐,我心里就……”

    長君将他往怀中又紧了几寸,一颔首便吻上他的耳垂,悄声说:“这也有你的不是——你若是累得病了,谁来宽慰他们?还有,你病了,我的心也不安稳。”

    如此在深夜中彼此依偎,之前的龃龉和拌嘴,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初九依偎在他怀中,也觉得颇为心安。

    長君又低低絮语:“还有,我不嫌小狮子争宠了。你快些给我生出个小狮子来才是正经儿。”

    他如此一说,便使初九一联系近日的疲倦不适,心中也疑惑自己是否身怀有孕。枕着長君的胸膛,便格外容易睡着,初九来不及多想,便沉入眠中。

    待初九起身,他往披香殿里四下望了望,却不见長君的踪影。问过未回,方知晓,今日寅时未至,狮族便传了书信来,说是狮王急唤少主回去看文书,長君推辞不得,只得先回仉山去。临行前放心不下初九的安全,便将狮族的暗卫全留在初九身边,护他平安。

    初九听在耳中,他反而觉得安心。毕竟若是長君为儿女私情耽误公事,他也不愿。因带上未回,乘软轿到安意殿去看映雪。

    映雪还是昨日的老样子,躺在软榻上,身如焦木,心如死灰。那一身银丝齐胸襦裙还未换下来,她雪白的皓腕搭在塌边,犹挂着一对细细的白玉镯。

    初九唤翠烬取过族姐梳头的木梳,随后为她梳起青丝来。

    他想到,自己与長君成婚那日,族姐弃了筵席,弃了陪客,来到披香殿为自己梳头。

    “族姐,你很早便知晓了……是不是?”

    映雪这才看了他一眼,她微微启唇,想要说什么,终究是一字未吐。

    初九又难过道:“所以你这些年才这样。”

    他感受到,族姐的青丝触指犹如绸缎,在水波粼光的照耀下显得璀璨。初九纤瘦的指尖划过她的青丝,只留下一痕似有还无的触感。

    一时间,陵海的龙王和少主皆心情郁郁,懒怠公务。那文书堆在海昇宫,无论是叙善还是映雪,谁都无心去看一眼。万般无奈之下,初九只能亲自去看那些纷繁复杂的族务。

    那些细枝末节之事,初九多半自行做主,去朱砂行朱批,随后让底下的臣子实行。而关联重大之事,初九则拟上几个方案,再请示父王,由他裁决。

    未回在一旁笑吟吟地研墨,笑道:“公子是坤泽之身,却有鸿鹄之志。没想到,奴才跟着公子,还能亲眼看到公子处理文书。”

    初九取兼毫湖笔蘸了蘸松石纹砚台里的墨汁,叹息道:“眼下除了看文书,我也帮不上父王和族姐什么了。”

    未回悉心替初九将看罢的文书整理好:“只是公子一连看了两个时辰,也太劳累了些。自古以来,坤泽都是被安养在内帷里,哪里有如公子一般亲看文书的。若是公子累坏了身子,那少主定是要心疼的。”

    相比夫人二字,初九还是属意下人们唤他公子。

    初九摇了摇头,执笔写着正楷小字:“无妨。哪里便这么容易累着了。”

    怎料他未曾写上几字,恍惚一阵眩晕陡然袭来,避无可避。初九撑着自己的额角,缓缓阖上眼眸。

    未回正在斟茶,见主子此番模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茶托都扔在桌案上,唤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服侍在海昇宫的小厮亦趋步前来,蹙眉道:“二公子身子可不适?”

    未回唤那小厮:“自然是不适!你,快去宣御医!”

    初九继续写着那文书,目光落在字上,道:“我不妨事。宣什么御医,不用去了。”

    未回想将初九手里的湖笔取过来,却又不敢,只得劝道:“公子歇歇罢。何故如此难为自己呢?”

    闻言,初九本想一气儿看完,听未回所言,自是也有几分道理,况且将自己累出病,则更无人处理龙族的文书了。因搁下湖笔,随口道:“我去榻上躺一会儿。未回,你将榻理一理。”

    未回道一句“是”,径自往海昇宫的寝房走去,为初九换了方檀紫妆缎丝毯,正待扶着初九歇下,却发觉初九又面露不虞之色,撑着额角。

    未回道:“公子又怎么了?”

    初九不等他将丝毯铺好,便直挺挺躺上去,软声道:“无妨。躺一躺便好了。你再去研墨。”

    未回径自走到前殿去寻小厮,吩咐他去宣御医。

    半晌后,御医搭脉一诊,却摸出了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