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面前是脸色阴沉的玉周新主, 身畔则是一小部分的神武军精锐与南霜。沈青鸾略一抬手, 在常握刀兵的掌心里哈了一口气,几乎有些感受不到扑入手中的温度。

    是北风吹麻躯体,还是战意烧灼肺腑?

    沈青鸾没有再继续听可莱依说什么话,她将视线放在对方白日里被银枪刺出的脸颊血痕上, 露出愿望未竟的神情。

    剑柄上雕刻的青色双凤被她握在掌中,长剑侧锋在月色与火光下折出锋锐刺目的一线雪白。她勾了下唇,对身边的南霜低声道:“如此诱敌,几如赴死,我无法顾你。”

    南霜回道:“若让主儿护着我,不用玉周军士,我也该羞惭不已, 合该以死谢罪。”

    她过于了解自己的主子,随即道:“王爷想要做什么, 尽可去做。南霜在您身后。”

    沈青鸾笑了一下,撕裂的虎口被包裹起来, 有些难以用力,但她面无惧色,仍旧向前拔步迈去。

    随着沈青鸾的步伐移动,完全集结布好战阵的玉周千刀军也将之围困在中央, 她与可莱依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十步左右。

    这样千军万马般的局面,几乎注定是无法脱身的,可莱依下了生擒活捉的命令, 目光紧紧地望着不远处的红衣女将。

    天际漆黑阴沉,烧营灭粮的火焰之光未全部扑灭,隐隐映出那双锋锐如剑的眼眸。

    寂然夜空,凛凛北风,在景王殿下步步靠近,锵然拔剑的那一刻,有猛然变色之兆。

    轰隆——

    隐雷在云层之中炸裂,似响在远方,更似响在耳畔。在沈青鸾拔出佩剑的那一瞬间,周遭包围的军士瞬间抽刀,锋芒落如星!

    寒剑抵过周围的数把长刀,擦出剧烈的碰撞之音与火花嘶鸣,剑音啸响的一刹,沈青鸾提力上翻,踩着一把长刀刀身向前窜出,剑芒回扫,将最近的一个骑兵斩落马下。

    “攻其右翼!”一声玉周话高喝出来,“她已负伤!”

    沈青鸾夺马落稳,却并不御马突破,而是带着它撞进兵士最密之处,再回身一跃,眨眼之间从远到近,掌中长剑直逼可莱依面颊!

    锵——

    一把长刀斜过来勉强挡住,支撑得连带着手臂都在发抖。沈青鸾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烧灼火气与冷风,看到刀身上被击出凹槽和伤痕,向右侧瞥去一眼。

    是桑郁卓,刚才那一声高喝也是他喊的。

    可莱依已在这个当口惊魂般退开,他未想到此人不思突围,竟然以命相搏,脑中还来不及思索,就听见一声急报。

    “王主!启朝神武军在外围攻入,好像……好像撕开了战阵!”

    可莱依神色急遽一变,目光阴狠地往沈青鸾脸上一盯,看到女人唇边扩大的冰冷笑容。

    这岂是带军之人,这是地府里爬出来的修罗夜叉,每一步都不计损失,自负至极。

    沈青鸾吐出一口热气,看着白雾慢慢散开,从肺腑间发出震荡的笑声。

    在笑声忽起的下一刻,那把闪着寒光的剑刃猛地劈开,将挡住她攻势之人的手腕横斩而下,随即毫不退避地骤然向前攻去,尖啸剑音震荡开来,如同烈凤在火中长鸣。

    周围之人几乎不抵她一合之力,可莱依猛地退开,咬牙道:“玉周将士,给我杀了她!”

    杀令一下,火光伴血气,直冲云月。北风狂涌的同时,隆隆雷声乍起。

    轰——

    近在眼前的响雷伴着闪电,光华猛地映亮她双眼,照出那对漆黑如墨,却现出煞气血光的凤眸。

    寒剑至眼前,鲜血飞溅百步,洒下一道殷红血途。

    神武军针对战阵变化,按计突破千刀军防线的那一刻,昏沉天际已有亮光,在灰蒙天色之下,那个银甲红袍的身影满身鲜血,甲胄之上凝涸出接近于黑的暗红。

    她长剑撑地,从手掌中的白布间淌下蜿蜒的血迹。周边是遍地的尸骸与鲜血,几乎染红地面。

    大启的景王殿下、他们的主帅,从尸山血海中抬起眼,脸颊上有一道刺目的血痕,凝涸成伤,她视线所及之处,滔天杀气扑面,让久经战场的军士都跟着骇然腿软。

    沈青鸾浑身是伤,黑发的末梢被血液黏连起来,银冠下荡出的青丝贴着颊侧,却还微微挑唇,露出一个兴奋嗜血的笑容。

    为首的殷岐和罗骱都打了个寒战,看着他们的主帅抬起左手,将玉周新主可莱依的项上首级猛地抛了过来!

    殷岐心惊rou跳地接住,看着沈青鸾从血红地面中拔出寒剑,感觉到景王殿下的状态完全不对。

    真要说是哪方面的不对,那就是……杀意上头,消不下来。

    玉周千刀军被破,四外还在扫荡余兵,成吞虎之势,战局已定。而原本遵从命令要杀沈青鸾的玉周将士,大多数已成剑下亡魂,唯有少数肝胆俱裂,眼见兵败如山,早已逃窜。

    罗将军没有殷岐观察得这么细致,他虽然也觉得有些不对,但没有多想,正要驱马向前,蓦地被殷岐拦了下来。

    “等一下。”

    正当罗骱没有反应过来时,骤然见到沈青鸾身边倒下的尸体中,有一个随她诱敌的神武军军士在地上爬了几寸,似乎想要用残存的力气说些什么,忽地被另一个人捂住了嘴。

    就在那个军汉靠近沈青鸾周身范围内,那把淬血寒刃猛地斜扫过来,直指着那人的喉咙,险险地停住了。

    沈青鸾那双宛若血色浸染的凤眸转移过来,看到南霜捂住那人嘴巴,勉力支撑起身。

    “主儿,”南霜跟随她征战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这种状态下的沈青鸾有多可怕,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道,“国师还在安川等您呢。”

    停在咽喉前的剑锋没有动。

    “……玄灵子在等您回去,主儿,您回回神儿。”南霜受伤不轻,但还未到撑不住的地步,她也同样心惊胆战,不知道能不能讲得明白,“郑玄,郑长清,国师大人……”

    沈青鸾看了她一眼,手中忽地一松,将长剑抵在了地面之上,低头闭上了眼,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她似乎是想要说什么,被压下的伤血却沿着唇角流淌下来,滴在地面上。

    不光是南霜松了口气,周围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殷岐让人将飞雪牵了过来,心有余悸地道:“主帅这是……”

    沈青鸾缓了一阵,气血一冲,余力卸了下来,反而感觉虚弱。她掀起眼扫了过去,没有回答,反而问:“可莱依的首级呢?”

    殷岐嫌弃地抬起来给她看看,随后就听到沈青鸾沙哑的女声。

    “扔了吧。”她说,“太难看了,长清一定不喜欢。”

    殷岐:……?

    ……原来她还真是想着送给国师来着。

    ·

    放火烧粮,诱敌深入的那一列神武精锐,只剩下三人。而沈青鸾与南霜身上的伤都不算轻,南霜非常自觉地去处理伤势,疗养身体,但景王殿下就没有这么好的觉悟了。

    她由着军中随行的女医清理了伤口,上药包扎未完,便问国师睡了没有,留在安川城中的小兵战战兢兢地回道,说国师大人就在外面。  沈青鸾愣了一下,抬眼一望,果然看到门前的身影,她抬手拿了件外袍披上,系了衣带,低头嗅了一下周身,被血腥气呛得皱眉,本想见他,却又犹豫了一下。

    血气太重了,又腥又甜,要不……

    还没等她想完,就听到旁边的随行军医小声道:“主帅的伤还没处理好呢……”

    沈青鸾正想要紧事,烦躁地挥了下手,自恃身强体健,一个能打一百个,完全不将这种战场上常见的伤放在眼里。

    她短时间没想出办法来,又觉得不能让郑玄一直等着,便上前推开了门,看到毛绒雪白的背影。

    随着门声响起,那背影也转了过来,露出寂冷疏清的眉目与脸庞,他的眼角有一些泛红,唇色很浅,稍稍带着一丝柔和的色泽。

    梅花的暗香,白雪与松竹的清冽之气。和着他发丝间掺杂的一缕霜银,显出一种寒冷清肃的美艳。

    用这个词不太恰当,沈青鸾想,但她觉得郑玄就是这样的,又清又美,又纯又欲,只要看到对方,心里就像烧起来一样,像亲吻他,欺负他,也想好好地保护他,或是藏起来……

    郑玄看了她片刻,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声音很低地问:“已处理过了吗?”

    沙场负伤,在所难免。沈青鸾不以为意,张口就是一句瞎话。

    “处理完了,你别想了,没事儿。”

    郑玄的目光落在她脸颊血痕上,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触碰一下,又怕她疼,克制地蜷缩起来,收了回来。

    但在收回手的半途中却被沈青鸾突然抓住,景王殿下专注地看着他,有些想到了对方在顾虑什么,出言唤道:“长清。”

    “嗯……?”

    郑玄与她视线相对的刹那,被沈青鸾猛地抱住了,狠狠地箍进了怀里。

    这个刚下战场的人力道还没换过来,把人抱得浑身发痛,像是怕他消失一般,完全不容拒绝,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对方的体温隔着一层外袍传递过来,令人呼吸一滞。

    “血腥气这么重,是不是很难闻?”沈青鸾虽然这么说,可却没有松开的意图,她无法克制,完全收敛不了,顺着对方白皙的脖颈吻了一下。

    “长清,”她说,“我不会有事,我还要陪你,陪你很久很久。”

    那股清淡如冰雪的气息太过于令人沉迷,沈青鸾回想着杀意上头,脑海混沌的那些时刻……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郑玄的名字,隐蔽地植根在心里,淡而温柔。

    “好。”郑玄无法抗拒,他略微侧首,主动地吻了一下她干裂的唇,接触到对方泛着铁锈味道的呼吸。

    “昭昭,”他的声音很轻,“春雷响过,该下雨了。”

    该下雨了……

    沈青鸾闭上眼,低首沉埋在他肩侧,声音沙哑:“还有几日,拿回两郡之后,我们在安川成婚。”

    郑玄伸手抚上她背,气息温柔地应道。

    “好。”

    ·

    天启二十二年三月初六,神武军大败玉周,领军的景王殿下斩下玉周新主首级,从安川城向回推近,轻而易举地夺下郭、康两郡,拿回大启边线数百里土地,重新回到西北边防的尽头。

    三日春雨,连绵不绝,慢慢地渗透过西北久经风沙、常陷于战火的苍凉地面。

    作者有话说:  啊!爽!

    第44章 习俗(二更)

    郑玄已知悉恨水无情蛊之事。

    沈青鸾一面翻着手中的玉周降书, 不时抬眼看向齐明珠, 怨气如有实质。

    齐明珠慢慢地喝茶, 被她望了几眼,有点儿喝不下去了,低声道:“婚期之前不能相见,这是大启习俗, 与这件事可没有关系……”

    他渐觉理由充分,声音也高了一些:“也就几日的工夫,你怎么跟离魂一般。”

    齐明珠以前觉得世间女子真情的少,现在看起来,觉得景王殿下倒真是真情,但她一旦真情起来,可就完全拉不回来了。

    “几日?”沈青鸾抬手捏了捏眉心, 指腹在胀痛的眉宇间停顿了一下,道, “看不见他,我心慌得很。”

    齐明珠嗤了一声:“得了吧, 玄灵子一个出家之人,为你学嫁人那方的礼仪,要坐喜车在安川城内走一周,成亲当夜还要去吃半生不熟的饺子, 我看国师大人啊……现在估计羞得不想见你。”

    沈青鸾摸了摸下颔,思考了片刻,道:“倒也不必, 只要人在我怀里,这些事情……”

    “别说你不想看。”齐明珠慢慢地喝下一口茶,“没见过国师穿红衣吧?”

    他给沈青鸾递过去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眼神,思绪随着这个蔓延开来,想到某人也天天穿一个颜色的衣服,没穿过红色。

    只有沈青鸾常着赤红,常常明艳逼人,天生似烈火如骄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