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这个世面,景王殿下还真没见过。她忍不住舔了下唇,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于露骨,轻咳了一声,把玉周的降书反手盖在案上,道。

    “三城六郡,年年进献贡品,称大启皇帝为天父……这个新接手玉周的小皇帝下刀倒是狠,把可莱依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rou都给割下来了。”

    “百战百胜,风光凯旋,还拿回了降书,娶到了当朝国师。”齐明珠感叹道,“你还真像话本里写的,不过话本里常常是男将军,娶得是女娇娘。”

    “什么女娇娘。”沈青鸾皱眉,“哪有一个有玄灵子好看。”

    齐明珠被她噎了一下,正想反驳,忽地想起郑玄的容貌来,竟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她了,见着这张颇为得意的脸,只好顺着她:“好好好,国师大人最好看——那你可想好了,他内力沉封,天生毒症,后又雪上加霜,你们命都系在一起。”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看你活了八九十年不成问题,至于郑玄,大抵要看他的造化,说不准你就要折个一半的寿,沈青鸾,我问你,值得吗?”

    “值得。”

    景王殿下答得不假思索,她丝毫没被这些话影响,反而道:“孤身长生如凌迟,八九十年太长,对半正好,生可同衾,死可同xue,到大启的锦绣山河之下,我仍旧护着他。”

    齐明珠听得失神,最后叹了口气,随后笑了下:“沈青鸾,你身上可是两个人的命,不若现在就告诉我,你在战场之上杀气上头,辨不清人,是怎么回事?”

    自那一日之后,神武军中盛传主帅除却将星之外,亦是杀星降世,在那时就是神魂归位,险些没回过魂魄。

    这自然是假,齐明珠只是听听便罢。他随手翻了翻手边的医书,将书册打开到某一页上,看着沈青鸾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

    沉默蔓延,静谧渐冷,化为一阵寂然,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唯有沈青鸾屈指敲案的声音,沉闷又毫无规律地响起。

    她神情渐凝,目光向齐明珠望了过去,道:“即便告知给你,你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懂。”齐明珠道,“难不成话本里的将军们都要有一些隐疾不成?有些不能人道,有些怪僻难改……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狂性失智?”

    他只是打趣罢了,没想到沈青鸾还真的点了点头。

    “世事有得有失,”她抬眼道,“天生将才,世代忠良,但也有一些隐患,不过并不碍事儿。”

    齐明珠对这个“不碍事儿”颇感怀疑,他看了一眼医书,问道:“老侯爷也同样么?”

    “嗯。我父自成亲后甚少出征,他年轻之时,据说也有类似如此的症状。”

    “你们啊……”齐明珠吸了口气,慢慢地吐出来,无奈道,“这并非病症,而是天赋异禀的一种……”他斟酌了一下词语,“一种奇异状态。”

    他将医书里的那一页递给沈青鸾,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简而言之,多泄火气,成亲以后折腾折腾郑玄就好了。”

    沈青鸾:“……”

    ·

    安川城在神武军来援后安定下来,由沈青鸾击退玉周,夺回两郡,胜得酣畅淋漓。而景王殿下大婚之事,几乎可以说是举城皆知,全城百姓都在筹备期待这一日。

    因大启习俗,婚前双方不能相见。郑玄与沈青鸾相隔虽不远,但却仍旧要遵守此礼……至于这段时间是在做什么。

    ……咳,其中内容,不能细说。

    安川城中男女比例相差仿佛,中间男娶女嫁要略多于女娶男嫁,但也只是略多而已,男子嫁人并非什么稀罕事,毕竟如今的启朝,女子官至高位、或是位同王侯的,也不在少数。

    沈青鸾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那个。

    由于婚嫁习俗流传千年,近些年才有所更改,因此很多旧俗还是在沿用的,有时候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要将所有的流程走过一遍,有些事情……堪称羞耻。

    不止是西北重城安川,在大启内很多的地方,都有女子出嫁卷长发,男子出嫁戴耳饰的习俗。

    此刻已值静夜,烛火晃动之下,层层垂落的帐幔之后,传来很轻的“嘶”声。

    极有经验的姑姑挽着墨发,发梢软软地卷曲着绕回颈前,以示其安川当地、成亲已久的身份。她上了年纪,大约有近五十岁,是实打实的老资格。

    不过安川城地处偏远,臻姑就算是指点过很多嫁娶之事,也是头回遇上这么清贵的贵人。

    她卸了之前用来穿耳孔的银饰,将景王那边儿送来的一只玉质耳环呈上来,道:“国师大人?”

    郑玄总是想抬手碰一碰耳垂,但又忍了下来,他慢慢地放下手,指尖触过那只玉质耳环,闭上眼由着臻姑给他戴上。

    不沉,有点冰凉的感觉。

    “国师大人。”臻姑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满意道,“等到明日,便是嫁过人的男子来伺候您了,景王殿下是全天下万中无一的巾帼英雄,待喜车过城时,必有全城百姓感念她的恩德,为您……”

    她不说还好,真说到明面上,郑玄几乎有些听不下去了,他耳根发热,原本霜白的肌肤跟着泛红,在心里默念三清祖师,又有些惭愧地想,祖师他老人家现在,大概不想让自己念。

    郑家如此高的门第,从没有过男子嫁人的先例。郑玄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到昭昭靠近过来时那双明亮的眼眸,那些情真意切、语意缱绻的话语……让人无法拒绝。

    只想对她说,好,我嫁给你,永远留在你身边。

    莹润的玉环缀在白皙耳垂上,被烛火映出软融的光。等到臻姑将诸事再次讲过一遍离去之后,郑玄才将方才呈过耳环的托盘放置眼前,从木质底层下抽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条。

    他抬手展开纸条,一眼便认出这是沈青鸾的字迹。

    不能相见,连话语寄托纸上,都要悄悄地进行,否则便是破坏了规矩。景王殿下恐怕两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郑玄抬指触过墨迹,有些眷恋地抚过署名上的“昭”字,目光移开,从头看起。

    一字一句,都带着缠绵的余温。

    ·

    迷山竹苑。

    风拂竹片,骤起零散碰撞之声。

    玉虚怀里抱着那只师父捡回来的小狸花猫之之,一边满脸苦闷地跪坐在师祖对面,与明玑子下棋。

    他自然是下不过明玑子的。

    对面之人面容平静,似是对传至迷山竹苑的盛事姻亲不感兴趣,陪着玉虚练了几回让子局,终于肯放过对方,淡淡问道:“可想下山?”

    玉虚小心地觑了他一眼,老实道。

    “……想。”

    明玑子淡漠点头,伸手提起黑子,语气不变。

    “沈青鸾太过心急。”语句到此稍顿,“无论在何处成婚,帝京之内以王侯之礼开宴,再拜君王,是名门之中不变的规矩。”

    无论是徒儿嫁人,还是道门中人着红衣坐喜车,都非常挑战明玑子的气度和道行,他不起波澜的话语到此终于有些恼怒:“她是要你师父穿两遍红衣吗?”

    玉虚倒是觉得景王殿下的性子,没准儿就是这个意思,他又不敢说出来,只好小声道:“……嗯……是挺麻烦的……”

    明玑子缓和了一下语气,又恢复了几无变化的神情,道。

    “景王大胜,看来你也要回去了。”

    “诶。”玉虚愣了一下,还没摸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听师祖继续道。

    “沈青鸾加为摄政王的圣旨已出京华。”明玑子落下手中棋,“圣人重任三皇子……想来景王殿下的目的,不止这摄政王三字。”

    他收回手,指尖扫过臂上拂尘,闭眸低语。

    “青史之上,当留其名。”

    作者有话说:  不能细写。

    国师大人太害羞了,没让我细写。

    第45章 成亲(三更)

    安川城。

    城中百姓簇拥, 扶老携幼, 俱聚拢在正街两旁, 翘首以待,交谈议论声纷扰不绝。

    一个半簪起长发的女郎领着夫君,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向人群靠拢,听见密密麻麻的百姓之间的议论声。

    “当朝国师?哎, 据说景王殿下神武非常,是百年不出的英雄,她选的王妃……竟然是个道门之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有人不乐意地道,“你难道不知这次能大败玉周,国师大人也有功劳么?玄灵子之名,连远在西北的安川都有所知,这两人必是天上星宿下凡, 天作之合。”

    “可我听说王爷不愿意的,”先前那人听起来像是极其地仰慕景王殿下, 不甘示弱地道,“这是奉赐婚圣旨的成亲。”

    “哎呀, 小伢子。”旁边一个年近四十的大娘撇了撇嘴,“你想嫁殿下就直说嘛,你扯什么这个……殿下把玉周王的脑袋砍下来、拿降书为聘哦。”

    旁边人也带着安川的口音,道:“就是咧。小伢子想嫁不, 全安川都想嫁喏,你去拦拦喜车,教殿下纳你为妾……”

    之前那少年涨红了脸:“谁要嫁, 我要娶的!”

    “哈哈哈哈……”

    “你要娶的,要娶殿下这样的人物,娶不到哦——”

    就在百姓谈笑期盼之中,从正街末端,先是两列神武军将士排布开来,随后是当地的几个少年少女,往两侧百姓间洒花,篮里按惯例是牡丹,落下来时,才有人发觉是红梅。

    幽然扑面之际,喜车从远处慢慢驶来,四周是火红色的半透明纱幔,被风吹拂飘荡而起,车轮行驶缓慢,从人群中爆发出盛大的欢呼之声来。

    按大启的风俗,这时是要高喊拦车,要见新嫁之人的面容的。神武军虽分列拦住,可到底拗不过热情如火的百姓们,纷纷涌入正街,半拦半走地将华丽盛大的喜车围住,举城发出热烈声音。

    举城来观,万人空巷。

    层层的火红纱幕在风拂之下颤动,勾勒出里面正坐不动的身影,却看不清这位国师大人的面容。

    百姓们热情高涨到极致,把这件事作为战乱之后唯一一件重建繁荣的盛事,皆要来沾沾喜气。边拦边走,喜车便行得慢了许多,越到近时,越可勾勒出玄灵子的身影。

    “……乖乖,方才我那纱幕吹起来时,我看见手了,又长又好看!”

    “我也看见了!白得像霜一样哦,那个细嫩。”

    “谁说得瞎话,什么你能看出来,那是殿下才知道细不细嫩的咧——”

    哄笑声和喧闹声交叠在一起,按照规矩,这时候该有教导人的喜姑撩开幔子,围观拦车之人便该依礼退开,簇拥着喜车到景王殿下等候之处。

    臻姑早便跟在一旁,她从一侧抬手,让车行慢一些,伸手之前低声嘱咐道:“您别慌,百姓都可想见您呢。”

    内中轻轻地应了一声。

    臻姑便随即登车,将周边的火红纱幔向一侧撩开,露出衬着霜白的肌肤的鲜红婚服,繁复的金色丝线在衣料上纠葛盘旋,样式复杂华丽,绒羽在衣襟上铺展而开。

    随着纱幔别开,周遭的哄闹忽地止息了。

    漆黑浓丽的长发披落下来,那一缕银白霜发垂落颊侧,眉宇清且冷,平和中略带三分疏离之感。眼眸幽然地抬起,像是平静至不起波澜的水面,在触及四周时渐渐地荡出细微的波纹。

    清潭涟漪、雪中寒梅、月下昙花……种种描述在脑中迭起,围观的百姓们声音骤然消失,顿入死寂中时,另一边的帐幔也被臻姑收束了起来。

    国师大人身着鲜红如火的婚服,繁复的装饰和绣纹只是增光添彩的道具而已。他那张疏冷拔俗的面容,配上这样艳烈的红,有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人群凝滞下来,喜车动弹不得,在这片沉寂之中,忽地有一声童稚声音脱口而出。

    “阿妈,哥哥好漂亮,我也想娶哥哥。”

    像是按动了什么开关一般,沉寂骤然被撕破,声浪滔天,百姓们满脸喜气和惊叹,纷纷簇拥上前。

    “王妃好美啊,连娃娃都要娶呢……”

    “嗨,那谁又能有殿下那艳福嘛!我闺女儿子娶妻娶夫,可没这个福气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