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你默许了?”

    都尉不语,浓黑的眉毛深深地皱在一起。

    云意姿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怪你。我早该知道……她会这样做。”

    “节哀。”

    “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梁冥烁想要我死,不是因为我有威胁,”云意姿低低说,“而是因为我该死。”

    都尉重重一震。

    云意姿再次抬头,赭苏的口鼻中都是鲜血,那些人不给她清洗。

    她定然是希望自己活下去的。

    可是赭苏啊……在这举目无亲的世间,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活下去呢?

    ***

    大显二十四年。

    云意姿登上城垛。

    数行秋色雁边来,满眼萧瑟。

    云意姿低头,看见鞋上绣着的覆盆子,它一簇一簇,是那样的红。

    一生的虚荣、繁华、傲慢都在脚下了。

    忽有乱箭齐发,尖叫在耳边炸响,梁兵一瞬间死伤无数。她的发钗被流矢击落,脸颊刺疼,干燥的风卷起乱发。

    王师压境,“显”的旗帜猎猎飘动,却是多么渺小的一个点。

    她着一身素衣,从城楼一跃而下,重重跌落于黄尘泥沙。

    绽放在未来天子之前。

    ……

    曾有禅师告诉云意姿,人在死后须臾,仍能听得见声音 旧十胱   (jsg) 。

    她听见了。

    轻缓的马蹄声,脚步声。

    还有冷漠喑哑的嗓音,遥远传来,如在天边……

    “妖姬祸国,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好生轻蔑,好生怜悯呵……

    3.  步生莲(1)   不再被任何人践踏。……

    云意姿猛然睁眼。

    从短暂的失聪到耳边一片嘈杂,浑身的血液好像重新开始流动,回暖。

    不算明亮的光线中,灰尘在簌簌下落。

    如果凑近,还能看见女子开合的嘴唇,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她大睁着眼睛,手指痉挛,浑身动弹不能。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将什么搁在床头。

    云意姿的视线缓慢扫了过去,最后一顿,停在来人的脸上。

    一股冷气直冲头顶,她面色遽变。

    “你、是、谁?”

    聂青雪吓了一跳,不敢置信这冰冷阴森的语气,是床上卧病无力的人发出的。

    待与女子的眼神接触,她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还能是谁?一大早的,云娘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快起来把药喝了。”

    云意姿却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一错不错,让聂青雪有点毛骨悚然。

    嘀咕,莫非是发烧烧傻了?

    还是,她知道那事儿了?

    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重重一咬舌尖,清晰的痛感让云意姿明白,这不是梦。

    她并非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恰恰相反的是,她与此人,乃是熟识——

    聂青雪,十年前与她同为周国公主媵妾,前往洛邑王宫和亲,只不过后来俩人关系决裂,她被送去梁国不久后,便传来聂青雪死于非命的消息。

    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

    自己明明从城楼上坠下,死亡的感觉那么真实。难道说有人救了她,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扮成聂青雪的样子……云意姿脑海里立刻闪过无数阴谋。

    更奇怪的是,至今也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任何疼痛。

    “云娘,你给的银钱不够用,后面的药,你自己去药房抓吧。喏,方子就在这。我还有活,便不照看你了,公主的差事可是头等大事,怠慢不得。”

    聂青雪将一张纸拍在桌上,回过头,笑嘻嘻地说。

    她的神态动作,与十年前的聂青雪如出一辙,几乎没有一点破绽。

    云意姿一直目送她离开,门合上的时候,才摆过脑袋,打量四周的环境。

    越看,越是僵硬,到最后脸色变得十分阴沉,只觉幕后之人好大的手笔。

    待身体恢复了自主权,云意姿一把掀开被子,赤脚下床,目光掠过桌上的铜镜。

    镜中倒影出一张憔悴的小脸,面色蜡黄削瘦,眼睛大得过分。

    而额头中心,那道令她耿耿于怀的红色竟然消失不见,变得光滑细嫩。

    如同被当头一棒。

    云意姿一把抓住铜镜,这是她的脸,却年轻了十岁不止!

    云意姿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身,冲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将门拉开。

    动静有点大了,一时间院子里的视线纷纷投了过来,光线刺目,云意姿眯了眯眼。 旧十胱   (jsg)

    一身青色宫装的女人站在树荫下,正挥着鞭子,唾沫横飞地训人。

    看到只穿着中衣,站在门口发呆的云意姿,一张往下掉粉的橘子皮上,顿时写满了不悦:

    “哟,没死啊?既然没死,就别成天躺着挺尸,赶紧去做活!”说话间又甩出一鞭子,“宫里不养闲人,一个两个都这样,是不是皮痒找抽?”

    被她鞭笞的,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正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双臂,浑身是血地颤抖着,抬起头的时候,泪眼婆娑,充满求救的意味。

    见围观众人脸色麻木,她瞳孔逐渐涣散,又很快垂下头去,一声不吭。

    那双眼睛——

    云意姿却重重一震,伸手扶住了门框。

    原来方才听见的嘈杂,就是女人在训斥手底下的宫女。

    她慢慢地合上了门。

    聂青雪、女人、小女孩,围观的人里也不乏熟悉的面孔。

    一个两个是巧合,那么现在这个情况又该作何解释?

    唯一能说通的,就是她没有死,或者说——

    死而复生。

    并回到了十年前。

    大显十四年。

    她还在王宫里的时候。

    ***

    云意姿坐在桌前,慢慢地梳起了头发。

    “妖姬祸国,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那道声音犹在耳边,既轻蔑、又怜悯。

    桌子上躺着一方崭新的白帕,图案绣了一半,针法稚嫩。

    这是自己绣的帕子,上边的花乃是十丈垂帘,云意姿一眼就认了出来。

    桌上的纸是聂青雪留下的药方,粗略一扫,都是普通的药材。

    云意姿在梁宫里的时候,曾与一医女交好,学了很多关于医理的知识,知道这些药是用于治疗痢疾的。

    若她记得没错,前世她因初到洛邑,水土不服,严重的时候甚至卧床不起。

    彼时她信任聂青雪,让她从自己手里取走了从周国带来的大半积蓄,这些药都够买一车了。

    想到后来聂青雪背叛了她,间接害她被送给了梁怀坤,度过生不如死的十年,云意姿目光一暗,把药方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的机会,这一世,这一世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她要活得清清白白、不再被任何人践踏。

    ***

    穿戴好后,便要前往芳菲苑照料花木。

    出门的时候,院子里颇为冷清,人大半都散了,只留下那个被罚的小女孩,顶着一个海碗,跪在墙角,小声地呜咽。

    云意姿想起来那个鞭打她的女人名叫官蓉璇,是这一片的总管,大家都叫她管事姑姑。

    专门管理她们这些陪嫁的媵人,还有比媵人更低一等的粗使宫女,也就是无官阶的家人子。

    官蓉璇脾气暴烈,对手下人动辄打骂。

    媵人上头大多有人,更何况不久以后会有一场百国宴,兴许谁被什么贵人看上,就飞黄腾达了。

    宫里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所以对媵人,她并不怎么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