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里春秋(1)

    

皮里春秋(1)



    甜辣椒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想起曾把戒指放进了小手包,但却不记得有没有把戒指拿出来了,她继而找那手包,却根本扔在了公馆套间里,没有带出来。她祈祷千万千万,戒指要在小手包里才好,也顾不得听小月季劝慰,赶忙叫她拨了公馆电话喊人来接,小月季还想留她吃饭,甜辣椒哪里有那心思,匆匆离开。至房中找到那小手包,深吸三口气,猛地打开一瞧,身子凉了半截,把小手包中物事悉数倾倒出来,另一半身子也凉了。

    哪里有半点戒指的影子。

    正惊疑,厨房来送甜汤,小女佣悄声而入。甜辣椒本无心吃喝,但又怕露了端倪,只得食不知味地喝了两口,刚要说话,忽然咬着个异物,她用手帕接着,只见玫瑰花瓣间有一片小小的抹布碎。那小女佣吓得顿时跪倒下去,甜辣椒只觉倒霉起来坏事一齐来,却也没有苛责别人,说:你先起来吧,若这不是你刻意放进去的,也原与你没有关系。

    不、我没有

    那就去厨房把做这道甜汤的人给我找来,然后就没你的事了。甜辣椒轻轻说完,只把那抹布碎放在桌子中间。

    过一会儿,厨房的人来了,是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脸上两团皴红,手部皮肤粗糙,指节泡得粗大。然而她眉清目秀,鹅蛋脸,好身段,实在是一位美人。甜辣椒认出她来,说:你是叫金萍吧?

    金萍绞着两只手,低着头,不声不响,只站在门边不敢动。

    这道甜汤是你做的?

    金萍点了点头。

    你别怕,我与你闲聊。平时在厨房,都负责些什么工作?

    清洗。

    哦,是了,该是碱用多了,所以把手给烧坏了。甜辣椒道:那今日怎么做起甜汤来了?

    平、平时是,蒋嫂子负责甜品,只是她今天临时被调去做别的活,所以我就

    金萍,你过来。

    那少女瞥了瞥甜辣椒的方向,朝她挪过来。甜辣椒点了点手帕,说:这是我从甜汤里吃出来的,你看看是什么?

    金萍呼吸急促,像是很激动,她看了眼那手帕,快速说:对不起,太太。

    你看清了?甜辣椒看着金萍。

    太太,是抹、抹布。

    这抹布已经吃进我的嘴里了,险些就要咽下肚里去。

    金萍因此抬头看甜辣椒,可她的目光却充满探求,不像是一个佣人在看太太。

    你看起来并不害怕,金萍,我很好奇,这是怎么掉进去的?

    金萍说:我不知道。

    金萍,我该怎么办呢?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这可危及性命。往小了说,不过是无心之失。

    金萍仍旧不语。

    甜辣椒笑起来:这该不会是你故意放进去的吧,金萍?在金萍反应之前,甜辣椒又笑了,我说笑的。相信没人会做这样显而易见不讨好的事儿。

    甜辣椒起身到里间梳妆台,又返身回来。你去吧。

    金萍讶然:真的?

    你又不愿与我好好说话,我留你也是枉然。

    那金萍讷讷地,不罚我吗?

    甜辣椒又笑起来:你真有意思,金萍,你像是刻意在向我讨罚似的,这真不是你故意的?在我改主意之前,你走吧。

    换做平时,甜辣椒该好好敲打敲打金萍,因为她无从确定这是不是谁授意的下马威,但现在甜辣椒哪里有那心思。金萍打开门,甜辣椒才又想起来,叫住了她:这个你拿着。

    金萍一看,那是一只新的蛤蜊油。她出了门往楼下走,见一军官过来,便往旁边垂首避让,在错身而过之时,她忽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感。

    金萍离开后,甜辣椒仍自发愁,她从窗口望出去,正见着张副官,在窗口咳嗽一声,原以为他不会听见的,谁知他瞬时抬头看了过来,甜辣椒勾了勾手指,过一会儿,他上楼来了。

    张副官。

    张副官一怔,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跟她说话,不久之前还肌肤相亲的两个人,这时却仿佛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甜辣椒说:长话短说,我的戒指不见了,我想过了,大概三个地方需要你去找:你家,车上,兰花盆里。

    张副官闻言大惊:若是掉在家中倒还好,但若是掉在车上

    所以要你现在马上去找。

    太太,车目前不在公馆里。

    什么?甜辣椒声音都颤了,那不是你用的车么?

    太太,车是按照调配共用的,并不是我专用的,所以我把那盆兰花都搬了出来。

    你搬到哪儿去了?

    藏在隐秘之处,不过张副官顿了顿,我藏完之后,脉生少爷看见我了,但他大概没有察觉。

    那车呢?车现在谁在用?

    这倒不知,我需去查查簿册。

    甜辣椒说:赶快去。又悻悻地,人啊,真是不能做亏心事,不过掉个戒指,我就怕成这样。

    张副官犹豫了片刻,问道:太太,若是到处都找不到,怎么办?

    你添钱给我买一只?

    甜辣椒站起来,可惜了,那只戒指,你买不起,我也买不起,只有他能买得起。如果找不到,反倒是好事,怕的是,找到在最不应该的地方被人找到。

    张副官匆匆离去,先查了簿册,却发觉那车正是吴脉生在用,遂已然惴惴;又趁此机会去翻看兰花盆,只是把土都给翻起来,也没有看见戒指影儿;只得找借口出去,径直回了乘龙里,只把床铺找了个底朝天,连薄被都给拆开了,也不见戒指。他坐在床沿,发觉自己的双手在轻轻发抖。他马上握住拳。

    张副官回来的时候,一张脸发白。甜辣椒一看就知道结果。她也无措起来,如同没头的苍蝇,在房中来回踱步,自嘲地笑了,原来她根本不如自己所想得那样淡然处之,她心里知道这是一件背德之事,自然担心东窗事发。

    便又看见了那些酒瓶子,她又倒了大半杯饮两口,才叫过激的心跳稍稍平缓。

    张副官沉默良久,把刚在床沿思索的和盘托出:太太,万一这事暴露了,我会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您放心。

    甜辣椒反问:你说什么?

    察觉到有种隐隐的硝烟,他心里一紧,重复道:我会全都揽在

    甜辣椒却猛地将杯子往桌子上一掷,怒极反笑,把张副官笑得毛骨悚然。

    该说你天真,还是蠢?我们已经是一体的了,你以为是靠你揽事就能过去的么?但凡你开口,那么,我们就一起死了,死了,你懂么?

    他被她吓到了,一时睁着那对澄澈无奈的眸子,朝她看着,说不出话来。

    换了以前,我不会这样大意她往远处看了会儿,收回视线,总之,你不能说出来,就算别人发现了也不能说出来,你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对了,车子是谁在用,你查了没有?

    他吞了口口水:查到了,是他顿了顿,脉生少爷。

    甜辣椒脑子里嗡的一响,起身走了几步,又端起酒饮两口:偏就是那个人。她捂住胸口,换谁都好,偏就是他。

    兰花我也找过了,没有找到。

    她看他一眼,忽然撑住脑袋,疲惫道:知道了,你先走吧,在这里待久了也会被人疑心,我这里现在虽然没人,谁知暗地里有没有眼睛。他那几个儿女,可是恨透了我,怕我把他们的家产都抢走呢。我自己静一静,好好想想。此事与你无关了。

    张副官默然走到门边。

    张副官

    是,太太。

    甜辣椒挤出一个微笑来:刚才我不是冲你发火,你别往心里去。对不住。

    张副官说:哪里的话,太太,您少喝些。他其实还想说,从昨天开始她就没有好好休息,是不该喝酒的。可他不敢说。短短的一夜,他们从遥远的陌生人,变成交合的情人,可到现在,他们重新变成了陌生人,而且,他觉得比一开始更加陌生了。他只是她的一度春风,是她想要在这公馆里培养的枝杈,她希望他能生出参天的树叶,在她需要的时候风吹叶动,给她阴翳。他接受过西洋的教育,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他都可以的。只要她安然无恙就好了。

    然而甜辣椒却也没有想出什么来,掉了的东西,它就是有两重可能,她最怕在未知里做选择。因为实在困乏,她又盹着了一会儿,可也是乱梦纷飞,内线电话响起,通报将军回来了,她强打精神,揩了把脸,难得地涂上胭脂,搽了口红,好让面色看着漂亮些。

    可这天却仿佛什么事都凑到一起,甜辣椒发现,吴将军是和吴脉生一起回来的。不知他们父子俩发生了什么,总之气氛和缓不少。吴将军甚至还叫马上备饭,要全家一起吃。这个所谓全家,还能有谁?

    宴会厅里水晶灯亮起,吴氏父子坐着,甜辣椒不复平静,只觉如坐针毡,疑心生暗鬼,她觉得吴脉生的目光总有深意。像是要印证她的想法,吴脉生忽然说:张副官也在府里,爸爸,不如叫他一起来,他昨日也为您婚事忙前忙后呢。

    吴将军道:也好。

    张副官进来,吴脉生招手道:张副官,坐我这里吧。

    张副官的位置,恰是在甜辣椒的对面。她想她已经尽量做到自然,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水。

    哦?甜儿,吴将军看着她的手,怎么戴起手套来了?

    吴脉生的视线一瞬间扫过来,张副官却目光不偏不移,只看住桌布。

    甜辣椒抬手翻了翻,说:昨日就想戴,谁知着急忙慌,忘了,不戴多可惜,好在今天也算新婚,戴着还不至于委屈它。

    怎么着急忙慌呢?吴将军笑道。

    甜辣椒脑袋一转,道:谁像您呀,我是第一次结婚。

    这话把吴将军说得干咳一声,吴脉生烦躁地拿起水杯来猛灌两口,但很快又平静了,他的这个反应,叫甜辣椒暗自不安。

    厨房来传菜,吴将军叫人把鱼往吴脉生那里放,说:脉生,新鲜长江鱼,你最爱的,多吃些。又看一眼张副官。

    等菜都上齐了,吴脉生突然说:我还给大家加个菜可好?

    吴将军怪道:什么意思?

    砰的一下,甜辣椒面前的红酒杯被碰翻了,幸好里面没有东西,佣人赶紧来撤走杯子,吴将军道:笨手笨脚的!甜辣椒以为他在骂她,惊愕一看,才知他是在骂佣人。

    脉生,你刚刚说什么?

    脉生少爷,我

    张副官,吴脉生提高声音,白天我出门时,用了一辆车,那辆车之前是你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