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里春秋(2)

    

皮里春秋(2)



    张副官的手在桌面底下攥紧,他意识到对面投射来的目光,他想起她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否认,装作不知道。那么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应该是诚实的。

    是的,脉生少爷。

    哦,那就是了。吴脉生笑笑,夹了一筷子长江鱼,又拨了几粒米饭吃。

    脉生,你神神叨叨说什么?吴将军生平最不喜别人欲言又止,阴阳怪气,这也是他时常对吴脉生不大喜欢的原因,这个脉生,也不知随了谁,学来这样的坏毛病。

    爸爸,我是想物归原主,但得问问清楚,到底是谁的东西,又怎么会掉在那里而已。

    什么东西?

    甜辣椒和张副官的视线始终没有交错,他们像是根本不熟。但吴将军却觉奇怪:怎么,张副官哪里得罪了你?你怎么不给他好脸色?

    哦,没有,甜辣椒说,张副官,你吃菜。

    谢谢太太。

    张副官依言吃了两口,但苍天可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心里已经全都颠倒错位。

    吴脉生,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吴将军说。

    这时,宴会厅外有个仆从来报,本来这是他绝对不能踏足的地方,但吴脉生却叫人进来了。那仆从搬着盆东西,张副官无意抬眼一看,猛地一怔。

    爸爸,我发现在我的浴室后面,藏着盆兰花。好奇怪,我们家里的植物花草,按说都是登记在簿的,进一盆出一盆,都有记录,可偏偏这盆来历不明。

    吴将军起身,走到那兰花跟前看了看,说:只是一盆再普通不过的兰花,为什么要藏起来?谁藏的?

    我也是这样想。

    但既然是藏匿之物,又在偏僻一隅,你怎么会发现?

    爸爸,实在是因为吴脉生看了看张副官,见他面无表情,又见着甜辣椒神色自若,心下倒有些不自在起来,我想起早晨看见有人从那后面出来,只是不知缘故,所以想问问。

    吴脉生顿了顿,张副官,这盆兰花是你藏在那里的么?

    甜辣椒混同吴将军,一起朝张副官看过去,但是他们两个的眼神含义绝对不同。甜辣椒的眼神沉着,吴将军的眼神倒很惊讶。可这时候,惊讶才该是常态。吴脉生看在眼里,觉得事情绝对有鬼。

    是我。张副官点点头,腾地站起来,低下头,对不起,是我藏起来的。

    为什么?吴将军随手拖开椅子,坐到甜辣椒旁边,面对着张副官,他发现这个张副官,似乎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只是也说不出是哪里。

    因为,张副官迅速想着对策,他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撒谎的,可这两天已经把前半生的谎都给补上了,可能也要把后半生的额度给提前用完,因为我不想叫街坊替我浇花。

    啊?吴脉生忍不住了,他像看弱智似的,张副官,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回将军、少爷,因我所住之处邻里热心,兴许是因为看我这个年纪仍未成家,所以总想替我作伐;我本将这兰花放置于南面小阳台,近几日却发现它有淹溺之态,像是有谁趁我不在家里擅自给花浇水,我打听之下才知道是一位邻里因想将其内侄女说给我,又恐我拒绝,才想暗中做些好事,待揭晓之时博得好感。我虽言明兰花不可如此浇灌,却发现他们并不以为意。兰花是我心爱之物,我怕他们又会趁我不在来浇水,所以就带了出来。

    一席话说完,吴脉生先笑起来,甜辣椒不停给吴将军布菜,又将菜喂进他口中,只间或瞟张副官一眼。

    张副官,你把兰花搬进家里不就行了?吴脉生说,至于要搬到这里来吗?

    因为被浇灌得过头了,这盆兰花近几日状态不好,我只是想把它放在近处,得空就看看它。

    因前些日子下雨,又再张副官早晨确实也给兰花浇了水,这盆花的土壤现在看着的确过于湿润,只让人一时也找不出毛病来。甜辣椒心里暗想,说他单纯吧,编起故事来倒是有理有据、在情在理。

    吴将军咀嚼着,粗壮的眉毛压着眼,他的胡须上也沾到些菜汤,甜辣椒拿起餐巾来替他拭去。张副官说完后就始终站着,目视前方。吴将军看了张副官一会儿,抓过甜辣椒手里的餐巾,自己把嘴擦干净了,说:脉生,你刚说物归原主,就是这盆花?也没叫张副官坐下。

    哦,不是的,爸爸。吴脉生耸了耸肩,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支笔,又掏出一管口红,说:是这两样。就掉在车后座,前些日子我曾借用过张副官的笔,所以认得他用笔敲了敲张副官垂着的手臂,是你的吧?

    张副官接过来一看,下意识摸向胸口的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这果然是他的笔,因想起应该是早上着急着搬花盆,那后座下铺着绒毯,匆匆间把笔落下了都没有察觉。

    是我的,少爷,这该是我早晨搬花盆时落下的。

    那口红呢?吴脉生说完,却忽然看着甜辣椒。我这个人有些色弱,他一边说,一边旋出口红膏体,在水晶灯下看着,这个颜色,是不是和甜小姐涂的颜色有些相似?

    吴将军对吴脉生称甜辣椒为甜小姐没有反应,这让甜辣椒心里一沉。而那管口红甜辣椒刚在楼上用胭脂涂口红时,确实没有在包里找到平时用的那支,只是口红这种小物,丢三落四也常有之,况且当时她一心想着戒指,根本没放在心上,现在一看,这确实是她平时用总的,细想来,大约是昨夜打开小包摸戒指时,从包中滑落的,天黑夜暗,她没有发现。可是,她又想笑,原来吴脉生根本没有捡到戒指,这下就好办了。

    吴公子,礼尚往来,他小姐,她就公子,您大概确实是色弱吧,这和我涂的,根本是两个颜色。

    吴脉生吃了一瘪,呵笑两声,将膏体凑近了来,对比着她的嘴唇:不可能,这是一个颜色。

    吴将军也看过来,可他却分辨不出这颜色那颜色的,只觉得都是红罢了他只对血的颜色敏感这些红,都一样。

    昨日来了那么多宾客女眷,那些夫人太太们全都用口红,而城中口红名牌不过就是丹琪、蜜丝佛陀、再有就是科露,大差不差,谁都有。为什么偏说是我的?

    那吴脉生刚要说话,甜辣椒又连击炮一串,再说颜色,吴公子知道化妆品公司的口红一共有多少颜色?统共不过三五种,那些过深的红,人人都嫌老气,是不会买的,热销色也就这样一二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颜色相似或者相同,又有什么奇怪?

    张副官心下称奇,知道她一张利口,原来竟是这样的利!那她过往对他,可真是仁慈温和又想,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功夫想这些!

    吴脉生颤颤抖抖地将那口红一送:那你意思是说,这不是你的了?

    当然不是。

    那是谁的!?

    笑话,我怎么知道?吴公子要是想知道,开着车满城挨家挨户地去问,没准运气好,找个半天也就找着了!

    你

    吴脉生说她不过,只紫胀着脸,求助地看向吴将军。谁知吴将军正埋头吃马兰头,一嘴的菜籽油亮晶晶。

    哎,昨日这车接送宾客,掉一支口红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大惊小怪!吴将军终于说。

    可是,爸爸,您不觉得太巧了吗?又是张副官的笔,又是口红,怎么就都会掉在同一辆车里?

    吴公子,你说巧,我却觉得合理合情。

    好了!一点小事,搞得这样紧张!吴将军一撇嘴,佣人赶紧抱着花盆退下,张副官眼神追着花盆走,吴将军眯眼看了看,笑说:放心!会好生安置!张副官,那么,你并不中意那位街坊的内侄女么?

    张副官脸一红,不说话。

    吴将军喝了口酒,畅快一叹,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张副官又打量一番,摆摆手:年轻人的事,我不管!更何况,你爸爸当初也说明了要你恋爱自由,你又是留过洋的人,恐怕是不能接受那样做媒的旧法子,只是不要过于执着,哎,不要满脸苦大仇深,坐下吃!

    甜辣椒松了一口气。

    吴脉生悻悻地,讨了个没趣,可他知道这件事里肯定有古怪,只是他还说不清、理不顺。现在看甜辣椒占了上风,他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他倒不是怀疑张副官和甜辣椒有什么,他料定张副官不敢,但是,他猜测张副官作为甜辣椒的帮手,替她遮人耳目,送她出去会什么人他目光流转在甜辣椒脸上,方才,她的反应绝对有问题。吴脉生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看着甜辣椒精美的蕾丝手套,调整了语气说:甜小姐,昨日远远看见那订婚戒指又大又亮,我就调皮一回,能不能请您赏我看看?

    甜辣椒刚放下的心又提起,突然听见对面哐啷一声,张副官的筷子掉下地,他慌忙俯身去捡。

    张副官怎么了,筷子都拿不稳?这一点点的异动,叫吴脉生嗅到一丝什么,张副官就不想看看那戒指?

    张副官捡起了筷子,女佣换来新的,撤走旧的,他借着女佣的遮挡,瞧了甜辣椒一眼,发现她垂着眼,颇有悲壮意味,他不知她会怎么办。

    吴公子,其实我甜辣椒顿了顿。

    谁知吴将军突然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朝吴脉生说:你干什么?没完没了了?吴脉生,别以为我给你个好脸,你就蹬鼻子上脸,我最看不得你这个样子!说话你也十八岁了,怎么还这样上不得台面?这个家以后能靠你吗?

    吴脉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敢说话。

    搞得我没了胃口!扫兴!吴将军嚯地站起来,将餐巾一抛,就要走。甜辣椒赶忙站起,暗想这一关大概是可以混过的了,如果一会儿将军也问起那个戒指,她就把刚才想的说辞说出来就是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然看见管家面色凝重地进来了。

    将军。

    怎么?

    管家低声与将军说了几句,甜辣椒没来由心里砰砰乱跳,她想看一眼他,可想到他旁边坐的是吴脉生,强行忍住。吴将军缓缓回头来,盯了甜辣椒一瞬,沉声道:你的戒指呢?

    甜辣椒一愣,吴将军已经过来抓起她的手,将她手套用力一掳,十指纤纤,只是不见戒指。他继续捉着她的手,目光陡然阴鸷下来,戒指呢?

    甜辣椒被吓住了,只磕磕绊绊说:掉、掉了。

    掉了?掉在哪里了?

    不知道

    吴将军将甜辣椒猛地一掼,她摔进座椅中,背撞向桌角,一声闷响,她吃痛,眼泪瞬间激了出来。吴脉生都觉得这一下下手太重,不免也朝狼狈的甜辣椒看去。倏地,眼前一道晶亮的七彩光闪过,一只大钻戒被吴将军扔到她面前,掉在碗碟之间,顷顷哐哐,汤汁四溅,可谁也不敢躲。那正是甜辣椒找不到的钻戒。

    带人来。吴将军说。

    管家应声去了,片刻后,一个抖抖瑟瑟的男仆矮身进来,唬得话也不敢说,头也不敢抬。

    将军,戒指是从他身上找到的。管家说。

    吴将军尽量平和地说:你别怕,我问你,这戒指是哪里来的?

    那男仆只是口不能言,吴将军看着厌烦,怒喝:说!

    那男仆反被吓得将话一股脑儿吐出来:回、回将军的话,是从张副官用的那辆车后座找到的!